我依例去祖母房中请安。屋内烛火摇曳,在祖母眉宇间投下更深的阴影。她拉着我在身旁坐下,苍老的手紧紧包裹着我的,那双看尽世事的眼睛里盛满了慈爱,却也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年年,”祖母轻拍我的手背,未语先叹,“祖母原想着你年纪尚小,虽与长卿订了亲,总还想多留你几年,让你在闺中多享些自在日子。”
她话锋一转,语气沉凝如铁:“可今日太子殿下这般不管不顾的模样……祖母是过来人,看得分明。他怕是没那么容易罢手。”她凝视着我,“虽说长卿处置得妥当,暂时堵住了明面上的口舌,但太子之心已显,往后……终究是个隐患。”
我轻声接话,试图宽慰她:“祖母,孙女今日已同他说得清清楚楚,他应当……不会再起这般心思了。”
祖母却缓缓摇头,目光愈发深邃:“你不明白。太子此人,素来以冷静自制。可今日他竟能做出闯入臣子内院这等失心疯般的举动……”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这反而更令人心惊。祖母只怕,他这般压抑自制的人,一旦动了执念,万一……万一为爱疯魔,待到他日登上那个位子……”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里写满了未尽之语——届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他执意强求,又有谁能阻拦?
“你们的婚事,或许要提上日程了。”祖母沉吟片刻,显然已深思熟虑,“科考在即,改日找个由头,让你弟弟从书院回来。再让长卿过府,如此,他便可守着你,外人看来只道是谢家郎君勤奋好学,沈家看重姻亲。”
她顿了顿,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婚期就定在腊月,你及笄那日。双喜临门,正好绝了某些人的念想。”
我安静地听着,心中明了祖母所有的考量。今日萧景琰的失态,表面涟漪可平,水底暗流却已汹涌。祖母的担忧不无道理——一个素来冷静自持的人突然失控,往往意味着更深沉的执念,萧景琰希望你把那些话听进去了。
我回握住祖母布满皱纹的手,感受到那微微颤抖下蕴含的深切爱护。迎上她担忧的目光,我语气平静而坚定:“孙女明白。祖母所思所虑,皆是为了我。”
早日嫁给谢长卿,本就是我心之所向。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斩断前世的枷锁,踏实地开始这一世的新生。
祖母见我如此,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她将我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我的背,如同幼时那般:“好孩子,委屈你了。祖母会让你风光出嫁的……”
我靠在祖母肩头,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檀香气,心中一片宁和。比起风光,我更想要那个能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未来。
从祖母房中出来已是酉时,刚回到自己的小院,就见嫡姐沈明珠提着两坛小酒,正倚在月亮门边等我,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走,”她朝我晃了晃酒坛,“上面说话去。”
我失笑,跟着她熟门熟路上了院里那处视野极好的屋顶。星空朗澈,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我们的衣袂。
嫡姐拍开葫芦塞,递给我一坛,自己对着坛口灌了一口。酒气清冽,是她平日里藏着的梨花白。她放下酒坛,忽然凑近我,借着月光仔仔细细盯着我的脸看,半晌,才哼了一声,带着点不甘又释然的语气:“仔细瞧瞧,也就比我好看那么一点点吧。”
我抿唇笑了笑,没接话。
她又灌了一口酒,语气闷闷的,带着几分自嘲和困惑:“我原以为……他们喜欢的,是我呢,”她转头看我,眼神清亮,“没想到,一个两个,喜欢的都是你。”
我知道她说的是太子,或许……还有别人。我握着微凉的酒壶,轻声道:“姐姐何必妄自菲薄?你的好,明艳张扬,如同烈日,多少人望尘莫及。”我顿了顿,看着她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忽然心念一动,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我看……谢家大表哥就很好。”
嫡姐正仰头喝酒,闻言猛地呛了一下,咳嗽起来,脸颊更红了,瞪我一眼:“你……你说什么呢!”
我笑意更深,掰着手指细数:“谢家大哥虽说看着严肃沉稳了些,但仪表堂堂,年纪轻轻便在军中建功立业,为人正直可靠,情史更是一张白纸,姐姐觉得他……怎么样?”
嫡姐难得地语塞了,眼神飘忽了一下,抓起酒坛又喝了一口,才含糊道:“嗯……还、还行吧。依我看也就那样。”
就在这时,底下传来一声带笑的轻咳。我们低头望去,只见谢长卿不知何时站在了院中,正仰头看着我们,眉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我是不是来得不巧?”他笑道,“正好听见有人嫌我大哥‘就那样’?”
嫡姐的脸瞬间红透,好在夜色遮掩了几分窘迫。她强自镇定地哼了一声:“好你个谢长卿!偷听姑娘家说话,非君子所为!”
谢长卿也不恼,目光转向我,语气柔和了些:“夜里风凉,小心着了寒气。”随即他又看向嫡姐,眼中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不过话说回来,明珠表妹,我大哥那人确实闷了些,但心思纯正,是个值得托付的。你若真对他有心,可要快些,他过几日便要回北疆了,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归。”
嫡姐握着酒坛的手指紧了紧,嘴上却还硬着:“谁、谁对他有心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是吗?”谢长卿挑眉,慢悠悠地说,“那真可惜了,我饭间还听大哥提起,说表姐骑射精湛,性情爽利,与寻常闺秀很是不同呢。”
嫡姐的眼睛倏地亮了,却又强压着上扬的嘴角,别过脸去:“他真这么说?”
月光下,我看见谢长卿朝我眨了眨眼,继续对嫡姐道:“那是自然。所以表妹若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可得抓紧时机。我大哥说不定这几日就要走了。”
嫡姐沉默了片刻,忽然仰头将坛中余酒一饮而尽,把空酒坛往旁边一甩,站起身来:“问就问!谁怕谁!”说着便利落地翻身下了屋顶,裙裾在夜风中划出一道飒爽的弧度,径直朝院外走去,看样子是真要去找谢长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