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北地,白日里烈日曝晒,热浪蒸腾,入夜后却又凉意骤生,直透骨缝,我们饿了便就着冷水啃几口干硬的饼子或肉脯,路过尚有人烟的集镇时,才敢稍作停留,匆忙补充些易于携带的干粮和清水,不敢多耽搁。风餐露宿,人与马皆染上了厚重的尘土色,汗水与灰土混在一起,黏腻不堪。
连续多日的颠簸骑行,对我这副未经风霜磨砺的身躯来说,甚是艰难,如此强度的长途跋涉,身体很快发出了抗议。大腿内侧早已被粗糙的马鞍磨破,即使垫了软布,每日长时间的摩擦与颠簸,在闷热汗湿的天气里,伤口更难愈合,疼痛随着每一次马匹的迈步清晰地传来,火烧火燎,只能咬牙硬忍。汗水浸入伤口,更是钻心的疼。
这日晚间歇在一处背风的土崖下,简单生了堆火驱散夜寒。我小心翼翼地从马上下来,双腿落地时,那无法言喻的刺痛让我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只能借着整理马鞍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撑住。
嫡姐凑过来递水囊时,借着跳跃的火光,眼尖地瞥见我因疼痛而微微一滞的动作,以及深色裤腿上隐约渗出的、被汗水晕开的暗红痕迹。
她脸色唰地变了,几步抢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年年!你的腿怎么回事?!” 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伸手就要去撩我的裤脚。
我侧身避开,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天气热,衣着单薄,骑马久了难免有些磨着。”
“什么叫难免!”嫡姐语气里带着心疼和责备,又顾忌不远处休息的侍卫,声音压得更低,“你身子本就单薄,别还没到北疆自己先倒下了…”
她不由分说地扯着我往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挪了挪,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我的裤腿。“你当我是瞎子吗?这是‘有点’磨破皮?你……你就这样硬撑着?”
她看着我,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后怕和浓浓的心疼,“你不要命了吗?这要是化脓发烧……”
我反握住嫡姐的手,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小包裹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瓷盒,里面是临行前带上的、有清热生肌效果的药膏。“真的无事,姐姐。”我打开药盒,挖出一些散发着清凉草药气息的膏体,“你看,我有准备。涂上药,明日小心些就是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或坐或卧休息的暗卫们,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恳求,“年年,我们……我们稍微慢一点行不行?或者,明天路过有医馆的镇子,我们停一天,就一天!让伤口缓一缓,你也歇口气。你这样……还没找到谢长卿,你自己先垮了怎么办?”
我何尝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也怕,怕自己撑不到北疆,怕倒在这半路上,连他的面都见不到,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可我怎么能慢?黑水河汹涌,断魂崖陡峭……那些字眼像噩梦一样日夜缠绕着我。
我抬起头望了一眼北方漆黑如墨的天际,那里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持:“还有几日就到了。早到一天……我早一天知道他的消息,早一天见到他。”
火光映着她担忧的脸,也映着我平静表面下近乎偏执的坚定。嫡姐看着我裤腿上明显的血渍和淤肿,鼻尖一酸,别过头去,狠狠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湿意逼回去。
再转回头时,她已恢复了那副“凶悍”的模样,只是眼圈依旧红着。她一把夺过药膏,恶狠狠地说:“上药!现在!马上!” 动作却很是轻柔,用随身带的水囊里的水小心浸润粘住的布料,一点点剥离,再挖出清凉的药膏,极其细致地涂抹在伤口上。
每一下触碰都让我身体紧绷,她却一边涂一边低声骂:“活该!让你逞强!明天要是再敢不要命地催马,我就让天青地白把你捆起来,找辆牛车慢慢拉着你走!看你还怎么跑!”
我知道她是嘴硬心软,心里那股因担忧长卿而冰封的角落,微微泛起暖意,点头应道:“好,都听姐姐的。”
嫡姐动作一顿,没抬头,闷闷地“嗯”了一声,胡乱抹了把眼睛:“少来这套。赶紧好起来,不然……不然怎么有力气去找他。”
涂了药膏,清凉的感觉暂时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我们围着火堆,囫囵吃了些东西。白狼一家在我旁边安静趴伏,银白的皮毛在夜色中犹如月光凝结,警惕的耳朵不时转动。
夜风带着白日的余温吹过,火苗忽明忽暗,前路未知,但至少此刻,我们相互依偎,目标明确——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暑热尚未升起,我们便再次上路。我在伤处仔细垫好干净的软布,疼痛依旧尖锐,却已习惯。
马鞭扬起,向着北方,继续疾驰。距离北疆,每近一步,心中的焦灼便深一分,像这七月闷烧的天气,让人透不过气。但那个“他还活着”的信念,却也在绝望的土壤里,挣扎着生出更加顽强的根茎。
我信他还活着,如同相信日月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