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根蹲在杂货铺柜台后扒拉算盘时，门帘“哗啦”一声被风掀开，一股寒气裹着雪花扑进来。他抬头刚想骂“哪个兔崽子不关门”，就见个穿青布长衫的男人站在柜台前，戴顶旧毡帽，脸白得像刚从面缸里捞出来，手里还攥着个缺角的粗瓷碗。
“掌柜的，赊两斤红糖。”男人声音飘得像棉花，落在地上没半点分量，帽檐压得极低，看不见眼睛。
赵老根揉了揉眼睛，这大雪天的，村里除了赶紧急事的，没人会出门。他打量着男人，见对方袖口磨得发亮，裤脚还沾着点湿泥，却没半点雪花融化的水迹，心里犯了嘀咕：“你是哪个村的？咱这杂货铺只赊熟客，不赊生脸。”
男人没抬头，把粗瓷碗往柜台上一放，碗底磕得柜台“当”响：“我是西头老王家的，前儿个还来买过盐。你要是不赊，我就……”话没说完，他肩膀突然抖了抖，像是冷得打哆嗦，可赵老根分明看见，他的长衫下摆没被风吹动半分。
赵老根心里咯噔一下。西头老王家的男人，去年冬天就冻饿而死了，埋在村后的乱葬岗，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他悄悄摸向柜台底下的桃木棍——那是去年张半仙送的，说能驱邪，平时用来撑门帘，今儿倒派上了用场。
“你……你别装了！老王早就没了，你是哪来的鬼东西？”赵老根举起桃木棍，手却抖得厉害，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男人终于抬头，赵老根这才看清他的脸——眼眶陷得深，嘴唇乌青，脸上还沾着点黄土，正是老王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白得吓人，没有半点黑眼珠。“我不是鬼，”男人声音更飘了，“我就是想给娃赊点红糖，娃病了，想吃口甜的。”
赵老根愣了愣，想起老王确实有个五岁的娃，叫小石头，老王死后，就跟着瞎眼的奶奶过，日子过得紧巴。他心里软了软，可再看男人那没黑眼珠的眼睛，又硬起心肠：“你要是真疼娃，就别来吓唬人！我给小石头留两斤红糖，你让他明儿自己来拿。”
男人没说话，只是盯着柜台里的红糖罐，肩膀抖得更厉害了。赵老根刚想再说点啥，就见男人突然飘了起来，脚没沾地，径直朝红糖罐飘去。他吓得尖叫一声，举起桃木棍就朝男人打过去，可桃木棍刚碰到男人的肩膀，就像穿过了一团棉花，啥也没打着。
“我就拿一点，”男人抓起一把红糖，塞进粗瓷碗里，“明天我让小石头来还账。”说完，他飘出杂货铺，门帘没动，人却没了踪影，只有柜台上的粗瓷碗还在，碗里的红糖冒着点白气，像是刚从罐里舀出来的。
赵老根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劲来。等他哆哆嗦嗦地锁上门，就听见门外传来小石头的哭声，还有个老太太的声音：“石头，别在这儿哭，咱回家，奶奶明天再去给你借红糖。”
他扒着门缝一看，只见小石头穿着件破棉袄，冻得鼻涕直流，瞎眼的奶奶拄着拐杖，正拉着他往家走。赵老根心里不是滋味，从柜台里抓了两斤红糖，用油纸包好，追了出去：“大娘，石头，等会儿！”
瞎眼奶奶听见声音，停下脚步：“是赵掌柜啊？这么晚了，你咋出来了？”
“我这儿有两斤红糖，给石头拿着，”赵老根把红糖塞到小石头手里，“不用还，就当我给娃的。”
小石头接过红糖，眼睛亮了亮，又赶紧递回去：“奶奶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俺爹说了，欠了账要还的。”
赵老根心里一酸，摸了摸小石头的头：“你爹是个好人，这红糖是你爹让我给你的，不用还。”小石头这才接过红糖，拉着奶奶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赵老根刚打开杂货铺的门，就看见门口放着个粗瓷碗，碗里装着几个热乎乎的红薯，还压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还红糖钱”，字是用炭写的，黑乎乎的，却看得出来很认真。
他拿起红薯，心里暖烘烘的，知道这肯定是小石头让瞎眼奶奶送来的。可再看那粗瓷碗，又想起昨晚的事，心里还是有点发毛。他把碗收起来，想着等会儿给小石头送回去，顺便再给老太太带点米。
可没等他出门，就见村里的二柱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白得像纸：“赵掌柜！不好了！村后的乱葬岗出事了！”
赵老根心里一紧：“出啥事儿了？”
“老王的坟被扒了！”二柱子喘着气，“我今早去砍柴，看见老王的坟头被挖了个洞，棺材盖都掀开了，里面……里面啥也没有！”
赵老根吓得手里的红薯都掉了，昨晚的男人，难道真的是老王的鬼魂？他赶紧锁上杂货铺，跟着二柱子往乱葬岗跑。到了乱葬岗，只见老王的坟果然被扒了个洞，棺材盖扔在一边，棺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件破衣服，还有个缺角的粗瓷碗，正是昨晚男人放在柜台上的那个。
“这是咋回事啊？”村里的人都围了过来，议论纷纷，“难道是盗墓的？可老王穷得叮当响，墓里能有啥值钱的东西？”
张半仙也来了，他蹲在坟边，摸了摸棺材里的破衣服，又看了看那个粗瓷碗，皱着眉头说：“这不是盗墓的，是老王自己出来的。他放心不下小石头，魂魄没散，还想着给娃赊红糖呢。”
众人一听，都吓得往后退。赵老根赶紧把昨晚的事说了，又拿出门口的红薯和纸条：“老王不是恶鬼，他就是想给娃弄点红糖，还让小石头来还账呢。”
张半仙点点头：“他这是执念太深，放心不下娃。要是不把他的魂魄送回坟里，时间长了，他就会变成恶鬼，到时候就麻烦了。”
“那咋送啊？”赵老根急了，“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飘着吧？”
张半仙想了想：“得让他放心。小石头过得好，他自然就愿意回去了。咱们先把他的坟修好，再给小石头凑点钱，让他能上学，老王看见娃过得好，就不会再出来了。”
村里人都觉得张半仙说得对，纷纷掏钱掏物。赵老根拿出五块钱，又从杂货铺里搬了两袋米、一袋面，送到小石头家。瞎眼奶奶听说是帮老王，哭得老泪纵横：“老王啊，你要是泉下有知，就别再惦记娃了，娃有村里人帮衬，过得好着呢。”
当天下午，村里人就把老王的坟修好了，还在坟头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王老实之墓”。张半仙在坟前烧了点纸钱，又念了段咒语，说这样老王的魂魄就能安心回去了。
可到了晚上，赵老根的杂货铺又出事了。他刚关上门，就听见柜台上传来“当”的一声，抬头一看，只见那个缺角的粗瓷碗又放在柜台上，碗里装着一把红糖，旁边还放着个热乎乎的烤土豆。
他吓得差点跳起来，刚想举起桃木棍，就听见男人的声音飘进来：“赵掌柜，谢谢你给娃的红糖，这烤土豆是小石头让我给你的，说谢谢你。”
赵老根愣了愣，壮着胆子说：“老王，你的坟已经修好了，娃也有人照顾，你就安心回去吧，别再出来了，吓着人。”
男人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飘过来说：“我知道了，我就是想再看看娃。明天我就回去，以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说完，粗瓷碗里的红糖和烤土豆突然没了，碗也不见了踪影。
赵老根松了口气，摸了摸柜台，好像还留着点烤土豆的香味。他想起小石头那懂事的模样，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老王虽然是个鬼，却是个好鬼。
第二天一早，赵老根刚打开门，就看见小石头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烤土豆：“赵掌柜，俺爹昨晚回来跟俺说了，谢谢你给俺的红糖，这烤土豆是俺给你烤的，你尝尝。”
赵老根接过烤土豆，咬了一口，烫得他直咧嘴，心里却甜得像吃了红糖。他摸了摸小石头的头：“你爹是个好人，以后你要好好读书，别辜负你爹的期望。”小石头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跑了。
从那以后，老王再也没去过赵老根的杂货铺。只是有时候，赵老根会在门口发现个烤土豆，或者一把野菜，他知道，那是老王在感谢他。
村里人也渐渐忘了老王闹鬼的事，只是每次路过小石头家，都会顺便给他们送点吃的用的。小石头也很懂事，放学回来，就帮着奶奶劈柴、做饭，还会去给老王的坟上拔草。
有一次，赵老根去给老王的坟上烧纸钱，看见小石头蹲在坟前，手里拿着个粗瓷碗，碗里装着红糖水：“爹，俺给你端红糖水来了，你尝尝，可甜了。俺现在能上学了，老师还夸俺学习好呢，你放心吧。”
赵老根站在远处，看着小石头的背影，心里酸酸的，又暖暖的。他知道，老王虽然不在了，可他的爱还在，一直护着小石头，护着这个家。
后来，赵老根的杂货铺里多了个规矩，凡是村里的穷苦人来买东西，都可以赊账，不用急着还。有人问他为啥，他就笑着说：“欠了账总会还的，不管是人，还是鬼，都一样。”
只是他再也没见过那个穿青布长衫的男人，也没见过那个缺角的粗瓷碗。但他总觉得，老王还在村里，在某个角落里，看着小石头长大，看着村里的人过着安稳的日子。
有时候，赵老根蹲在柜台后扒拉算盘，会想起那个大雪天的晚上，那个飘着的男人，还有那碗冒着白气的红糖。他觉得，其实鬼也没那么可怕，只要心里装着爱，就算是鬼，也会变得温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