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大的椰林大道在午后铺满碎金。阳光从高高的椰子树缝隙间漏下来,在红砖道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张爱嘉走在前头半步,深蓝色的平底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今天换了装束——浅灰色毛衣配白色棉质长裤,头发依然利落,但比前日见面时似乎长了些,发尾柔顺地搭在肩上。
“这边是文学院,那边是图书馆。”她侧过身,手指轻点,为叶飞介绍时语气里有种自然而然的熟稔,“我当年就在那栋楼里上课。”
叶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红砖建筑爬满了绿藤,拱形窗户外是漆成深绿色的木框,几个学生正抱着书从门廊下走过。空气里有种特殊的味道:旧书的纸页气、植物的清冽,还有远处草坪刚修剪过的草腥味。
“你在这里读的是……”叶飞问。
“外文系。”张爱嘉微笑,“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话剧社。那时候排戏排到半夜,就在这椰林大道上走来走去,背台词,对戏。”她说着,脚步慢了下来,目光落在路边一张斑驳的木制长椅上,“这张椅子居然还在。”
两人走过长椅时,张爱嘉伸手拂过椅背,指尖沾了些灰尘。她的动作很轻,带着某种追忆的温柔。
就在这时,一阵吉他声从前方传来。
弹的是《童年》的前奏。
叶飞的脚步微微一顿。张爱嘉也听见了,她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笑意:“是你的歌。”
弹奏的位置在前方不远处,一棵特别粗壮的椰子树下。三个学生围坐在地上,中间那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抱着木吉他,正在认真地弹着。吉他看起来有些旧了,琴身上贴满了贴纸:一个褪色的摇滚乐队logo、一句英文“Keep calm and play on”、还有几个卡通图案。男生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技巧不算娴熟,但弹得很投入。
他身边的两个同学——一个短发女生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跟着旋律轻轻哼唱。女生的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教科书,眼镜男生则用笔在膝头的笔记本上打着拍子。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歌声响起来了。是那短发女生在唱。她的嗓音清亮,带着校园民谣特有的干净,虽然有些地方音准不太稳,但情感真挚。眼镜男生很快加入和声,两人的声音在椰林大道上飘荡,与午后的阳光、摇曳的树影融在一起。
叶飞停在了几步外。张爱嘉也停下来,站在他身侧,没有出声。她的双手插在裤袋里,身体微微放松,脸上是安静的倾听神情。
几个路过的学生也放慢了脚步。有人驻足,有人只是边走边回头,但没有人上前打扰。校园就是有这样的默契——允许歌声,允许青春,允许这样突如其来的美好时刻。
一曲终了。弹吉他的男生舒了口气,揉了揉按弦的手指:“最后那个转调还是有点怪。”
“已经很好啦。”短发女生说,她合上膝头的书,抬头时——目光正好撞上了张爱嘉。
女生的眼睛睁大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吉他手,手指颤抖地指向叶飞的方向。
吉他手抬起头。他的目光从张爱嘉脸上扫过,起初有些茫然,随即像是被电击般僵住了。他张着嘴,抱着吉他的手臂紧了紧,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你……你是……”男生终于挤出了声音,却结巴得厉害。
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眯起眼睛仔细看。几秒后,他猛地倒抽一口气,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
三个学生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吉他手站得太急,吉他在怀里晃了晃,他手忙脚乱地抱稳,脸已经涨得通红:“张、张爱嘉小姐?真的是您?”
“是我。”张爱嘉笑着说。
吉他手的声音还在发颤,“真荣幸见到你。”他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急忙补充,“我叫陈志明,外文系大三。这是林晓薇,历史系的。他是王建平,数学系的。”
短发女生——林晓薇——用力点头,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都捏白了:“我、我们刚才是随便弹弹的,不知道您会来……”
“没关系,我很喜欢。”张爱嘉的目光转向她膝头那本厚重的书,“《近代台湾社会史》?很厚的书。”
林晓薇这才意识到书还摊在地上,慌忙弯腰去捡,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通红的脸颊。
叶飞这时也走了过来。
“学弟学妹们。”张爱嘉自然地站到叶飞身边,形成一个随和的姿态,“这位是叶飞,你们刚才的歌曲就是他写的。”
“叶飞!”陈志明惊讶的不行,终于见到本人了,其他两人也是惊讶的看过来,说不出话。
说话间,周围已经聚集了更多学生。消息像涟漪般在椰林大道上扩散——“叶飞来了”、“真的是叶飞”、“在椰子树下”。人群从三五个,到十几个,到二十几个。有人拿着书包,有人抱着刚借的书,还有人手里还端着奶茶。大家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但目光都聚焦在这里。
叶飞注意到了人群,但他没有表现出局促。他反而向前走了一步,更靠近三个学生:“刚才那个转调的地方,你是用G调指法转c调?”
陈志明一愣,随即用力点头:“对,但是转到c调后,和声跟晓薇的旋律有点打架……”
“试试看降b调。”叶飞说得很自然,“《童年》原曲是c调,但你的吉他弦有点旧了,高音区声音发紧。降一个全音,和弦指法基本一样,但声音会更松弛。”他顿了顿,“而且降b调的和声进行,和林同学的女高音会更贴合。”
陈志明的眼睛亮了。他立刻坐下——甚至忘了地上有灰尘——把吉他重新抱好。手指在琴颈上移动,试了几个和弦。降b调的《童年》前奏响起来,声音果然更温润饱满。
林晓薇跟着试唱了一句。她的眼睛也亮了:“真的……声音打开了。”
张爱嘉静静地站在一旁。她看着叶飞弯下腰,手指在吉他指板上虚按了几个位置,低声对陈志明说着什么。陈志明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手指跟着移动。林晓薇蹲在旁边,膝上的书已经完全被遗忘了。王建平拿出本子,似乎想记录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
阳光透过椰叶的缝隙,在叶飞肩上跳跃。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当他侧过头向陈志明解释某个指法时,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
有那么一瞬间,张爱嘉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不是因为她见过叶飞教人吉他,而是那种专注的、分享的状态,像极了大学时话剧社的前辈教新人走位的样子。纯粹,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所以你可以试试这个walking bass的线条。”叶飞的声音把张爱嘉的思绪拉回来,“在第二段主歌和副歌之间加一点过渡,会让情绪推进更自然。”
陈志明试着弹了一段。他的手指还不够熟练,有几个音弹错了,但他没有停,咬着嘴唇继续。叶飞没有打断他,只是在他弹完后点点头:“感觉是对的,多练几次肌肉记忆就好了。”
周围的人群已经聚集了三十多人。有人开始小声提议:“叶老师唱一段吧?”“对啊,唱一段!”
声音起初零零星星,随后汇聚成一致的期待。学生们都是年轻人,胆子大些,虽然带着崇拜,但更多是青春的直率。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甚至喊了出来:“叶飞!清唱一段好不好?”
叶飞怔了怔。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围观的年轻面孔。那些眼睛里闪烁着的光,兴奋的、好奇的、期待的,都是二十岁上下才有的纯粹热度。
张爱嘉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想唱就唱,不想唱我们就走。”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压力,只有全然的支持。
叶飞看向她,笑了笑。然后他转向陈志明:“介意把吉他借我用一下吗?”
陈志明几乎是双手把吉他捧过来的。叶飞接过,琴身的重量落在手中,贴纸的纹理硌着掌心。他拨了一下弦,音有些不准。他低下头,转动弦钮调音,专注的样子让周围都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的自行车铃声,和更远处操场上的隐约呼喊。
调好音后,叶飞没有坐,只是站着,把吉他抱在身前。他看了眼张爱嘉,她正微笑着看他,眼神温柔。
然后他开口。
不是《童年》,是《光阴的故事》。
没有前奏,直接是清唱。他的声音比唱片里更真实,更近,带着一点点沙哑的质感: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吉他加进来了。简单的c-G-Am-F和弦进行,最基础的民谣伴奏,但在此时此地,却有种恰到好处的朴素。叶飞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动作流畅,那些复杂的编曲技巧全被收起来了,只剩下最干净的和声。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围观的人群彻底安静了。有人闭着眼听,有人拿出手机录音但很快又放下——似乎觉得录音会破坏这一刻的真实。林晓薇捂住了嘴,眼睛里泛着光。陈志明死死盯着叶飞按和弦的手,像是在学习,又像是在铭记。
张爱嘉靠在旁边的椰树干上。她看着叶飞,看着他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他唱歌时下颌线的起伏。这首歌她听过无数次,但此刻听来,却有种不同的感受——不是隔着唱片机的距离,而是真实地、立体地存在于这个空间里。
歌声在椰林大道上飘荡: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
有几个学生开始小声跟唱。先是两三个,然后五六个,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哼着旋律。声音不大,像是怕打扰主声,但又忍不住要加入这场突如其来的合唱。
叶飞唱到第二段副歌时,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扫过年轻的面孔,扫过红砖建筑,扫过摇曳的椰影。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像是透过此刻的台大,看到了什么很远的东西。
然后他继续唱下去。吉他声、歌声、隐约的和声,还有风吹过椰叶的沙沙声,全都交织在一起。
歌唱完了。最后一个和弦的余音在空气中颤动,渐渐消散。
没有人鼓掌。大家似乎还沉浸在那个氛围里,直到叶飞把吉他还给陈志明,金属弦碰撞发出轻微的“铮”声,才有人如梦初醒。
“谢谢。”叶飞对三个学生说,也对所有围观的人说。
人群这才爆发出掌声和欢呼。但叶飞没有停留太久,他在张爱嘉的陪伴下,微笑着对大家点头致意,然后沿着椰林大道继续向前走去。学生们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有人喊“谢谢叶老师”,有人喊“电影加油”,还有几个大胆的女生喊“阿飞好帅”——喊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走出几十米后,身后的喧闹渐渐远了。阳光依然很好,椰影依然斑驳。
张爱嘉走在他身侧,许久没有说话。直到转过一个弯,文学院的红砖墙再次出现在视野里,她才轻声开口:
“你刚才……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叶飞脚步顿了顿。他看向前方,一个老教授正骑着老式自行车慢悠悠地经过,车篮里放着牛皮纸包的书。
“想起我本该有的大学时光。”叶飞说,声音很轻,“如果一切正常的话。”
张爱嘉没有追问“如果”之后是什么。她只是点点头,然后说:“但那些学生今天会记住这个下午很久。很久以后,他们也许成了老师,成了作家,成了音乐人……他们会记得,在一个普通的午后,叶飞站在椰子树下,和他们一起唱歌。”
叶飞笑了。那笑容里有种释然,也有种复杂。
他们继续往前走。远处传来钟声,是整点的报时。校园广播响起了,先是几声调试麦克风的杂音,然后传出悠扬的乐曲——居然是《光阴的故事》的纯音乐版。
两人相视一笑。广播声在校园里回荡,而他们穿过拱门,走向下一栋建筑,影子在红砖地上拉得很长,像时光本身一样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