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霸机场的空气里弥漫着海盐和热浪混合的气息。叶飞走出航站楼时,午后三点的阳光正烈,白晃晃地打在水泥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眯起眼睛,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去波之上海滩附近的工业区。”他用日语说,声音里带着长途飞行后的些微沙哑。
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戴着鸭舌帽,帽檐下露出花白的鬓角。他透过后视镜打量了叶飞一眼,看他还这么小,就用带着浓重冲绳口音的日语问:“先生是自己来旅游的?”
“算是。”叶飞靠在椅座上,看向窗外。冲绳的街景与东京截然不同——建筑低矮,色彩鲜艳,到处是扶桑花和棕榈树。摩托车比汽车多,骑手们大多晒得黝黑,穿着花衬衫,在车流中灵活穿梭。
车子驶过国际通,这条旅游街此刻挤满了游客。叶飞看见一家电器店门口贴着“pocket Star”的海报——那是樱花社上个月才在冲绳铺的货,海报上的田中裕子举着游戏机,笑容灿烂。海报边缘已经有些卷曲,被阳光晒得褪了色。
工业区在海岸线附近。一片灰白色的厂房沿着公路延伸,远处可以看见蓝色的海平面。叶飞要拜访的是一家专做微型马达的供应商,他们的产品用在“pocket Star”的震动反馈模块上。之前的供应商在质量稳定性上出了问题,山下芳雄推荐了这家冲绳的企业,说虽然规模小,但工艺精湛。
会谈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工厂社长是个沉默寡言的技术出身者,戴着厚厚的眼镜,说话时总盯着桌上的零件样品。他带叶飞参观了生产线——干净得惊人的车间,工人们穿着防尘服,在显微镜下组装那些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零件。
“我们的合格率是99.97%。”社长说这话时没有任何炫耀的语气,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但产能有限,一个月最多十万个。”
“够用了。”叶飞说。他拿起一个成品,放在掌心。那马达小得如同一粒黄豆,重量几乎感觉不到。“第一批订单五万个,如果质量稳定,后续会增加到每月八万。”
社长点点头,在合同上签了字。他的手很稳,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
走出工厂时已经快五点了。夕阳开始西斜,天空从湛蓝转为金红。海风从海岸方向吹来,带着湿润的咸味和凉意。叶飞看了眼手表——回那霸市区的车要半小时,回东京的航班在晚上九点。
“去波之上海滩看看吗?”司机问,“这个时间,夕阳很漂亮。”
叶飞犹豫了一秒,然后点点头。
波之上海滩比想象中小。一片月牙形的白色沙滩,长度不过三四百米,背后就是那霸市区的高楼。但海水确实清澈得惊人,近岸处是透明的浅绿,渐次过渡到深蓝。夕阳正悬在海平面上方,把整片海面染成熔金般的色泽。
沙滩上游客不多。几个欧美人躺在躺椅上晒太阳,一对日本情侣在浅水区嬉戏,更远处,一个摄制组正在忙碌。
叶飞起初没在意。他脱下皮鞋拎在手里,赤脚踩在沙滩上。沙子很细,被太阳晒得温热,踩下去时软软地陷进去。海浪一阵阵涌上来,舔过脚踝,凉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小腿。
他沿着水线慢慢走。海水退去时在沙滩上留下泡沫的痕迹,那些泡沫很快破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远处,摄制组的反光板在夕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斑。
然后他听见有人喊“卡”。
声音不大,但在海浪声中很清晰。叶飞抬起头,看见摄制组那边,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身影正从海水中走出来。她赤着脚,裙摆湿了大半,贴在腿上。长发也被打湿了,几缕贴在脸颊和脖颈上。
是田中裕子。
叶飞停住了脚步。田中裕子正低头拧着裙摆的水,摄影师在跟她说着什么,她一边听一边点头,湿发上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一个助理拿着浴巾跑过去,她接过来,但没有立刻披上,只是拿在手里。
这时,她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扫过海滩——然后定在了叶飞身上。
田中裕子的眼睛睁大了。她眨了两下,似乎怀疑自己看错了。然后她抬起手,遮在眉骨上,挡住夕阳的逆光,仔细看过来。
叶飞对她点了点头。
田中裕子的脸上绽开笑容。那笑容很真实,带着惊讶和欣喜。她对摄影师说了句什么,然后拎着湿漉漉的裙摆,赤脚朝叶飞这边走来。沙滩上留下她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被涌上来的海水抹平。
“叶桑?”她走到近前,用日语问,语气里还是带着不确定。
“田中小姐。”叶飞用日语回应,“真巧。”
“真的是您!”田中裕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她的妆被海水冲淡了,露出原本清秀的眉眼,皮肤在夕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您怎么会在这里?”
“来谈生意。”叶飞说,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裙摆上,“你在拍写真?”
“嗯,下个月发售的写真集,冲绳特辑。”田中裕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刚才那组要在海水里奔跑的镜头,拍了七遍才过。裙子全湿了。”
海风吹过来,她打了个轻微的寒颤。叶飞这才注意到,虽然冲绳十一月还算温暖,但太阳下山后,海风已经带着凉意。
“先把浴巾披上吧。”他说。
田中裕子这才想起手里还攥着浴巾,急忙展开披在肩上。白色的浴巾裹住她单薄的肩膀,她看起来小了一圈。
“拍摄结束了吗?”叶飞问。
“刚刚结束最后一组。”田中裕子转头看了眼摄制组,他们正在收拾器材,“本来计划拍日落,但今天云层太厚,夕阳效果不够理想,导演说明天再补拍。”
她说着,目光望向海面。夕阳已经沉到海平面以下,只剩漫天绚烂的晚霞,从橙红渐变为紫红,再过渡到深蓝。海水反射着天光,波光粼粼,像撒了碎金。
“不过现在这个光线,其实很美。”田中裕子轻声说,“比计划的还要美。”
两人就这样站在海水边缘,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摄制组那边传来收拾器材的声响,有人喊“裕子小姐,我们先回车上等你”,田中裕子回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走。
“叶桑接下来有安排吗?”她转回头,用生涩的中文问道。
叶飞有些惊讶:“你会中文?”
“正在学。”田中裕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切换回日语,“因为接了卡西欧的代言,樱尾社长说,如果会一些中文,以后和您沟通会更方便。所以请了老师,每周上两节课。”
她说这话时很认真,眼睛里闪着光。浴巾从她肩头滑落一点,她伸手拉上去,手指纤细,指甲修得很干净。
“那你现在要去换衣服吗?”叶飞问。
“嗯,车上有备用衣服。”田中裕子说,但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才问:“叶桑要不要……一起散散步?这边的日落,真的很漂亮。”
她的邀请很自然,没有刻意的热情,也没有过分的拘谨。就像两个恰好遇见的朋友,在一个美丽的地方,顺理成章地提议一起走走。
叶飞看了看表。离航班还有三个小时。
“好。”他说。
田中裕子去换了衣服。再回来时,她穿了件浅蓝色的亚麻衬衫和白色长裤,头发用一条简单的发带束在脑后,脸上洗去了妆容,素净清爽。她手里提着个帆布包,看起来像个普通游客。
两人沿着海滩慢慢走。潮水正在上涨,浪头一次比一次涌得更远。沙滩上留下一条条潮湿的深色痕迹,像大地的纹理。
“叶桑来冲绳谈什么生意呢?”田中裕子问。她已经切回日语,大概觉得这样表达更流畅。
“游戏机的零件。”叶飞简单解释,“pocket Star需要一个很精密的震动马达,之前的供应商有问题,所以来看看冲绳的工厂。”
“啊,那个游戏机。”田中裕子想起什么似的,“我拍海报的时候玩过,很有趣。尤其是那个俄罗斯方块,我玩到半夜都停不下来。”
她说这话时有点不好意思,像是承认了什么孩子气的秘密。
“你喜欢就好。”叶飞说,“下次出新游戏,先寄给你试玩。”
“真的吗?”田中裕子的眼睛亮了,“那我要第一个玩。”
海浪声中,两人走过一片礁石区。礁石被海水冲刷得圆润光滑,表面长着深绿色的海藻。几只小螃蟹横行着爬过,察觉到人的脚步声,飞快地躲进石缝里。
“叶桑的电影,在筹备了吧?”田中裕子问。她的步子很轻,踩在湿沙上几乎没声音。
“下个月差不多开机。”叶飞说,
“我很期待。”田中裕子认真地说,“您所有的作品,我都看过。音乐,漫画,动画……还有那首给山口百惠前辈写的歌,我听了无数遍。”
她停下脚步,面朝大海。晚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她伸手拢到耳后,侧脸的轮廓在暮色中柔和而清晰。
“有时候我会想,叶桑的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怎么能同时做这么多事,还每一件都做得那么好。”
叶飞没有回答。他弯腰捡起一块被海水磨圆的石头,握在掌心。石头还带着太阳的余温。
“可能只是……不想浪费。”过了片刻,他才说,“不想浪费机会,不想浪费时间。”
田中裕子转过头看他。暮色渐浓,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明亮。
“叶桑。”她忽然用中文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认真,“在这里,遇见你,像电影一样。”
她说得很生涩,发音有些奇怪,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说完后她自己先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努力表达后的满足,也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你的中文进步很快。”叶飞用中文回应。
“真的吗?”田中裕子开心地问,这次用的是日语,“老师总说我发音奇怪。”
“不奇怪。”叶飞说,“很有特色。”
他们继续往前走。海滩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防波堤。两人爬上堤坝,坐在粗糙的水泥边缘。脚下是黑色的礁石,海浪拍打上来,溅起白色的泡沫。
远处,那霸市区的灯火渐次亮起。海岸公路上的车灯连成流动的光河,更远处,机场跑道的指示灯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我小时候来过冲绳。”田中裕子忽然说,“和父母一起。那时候觉得海好大,天好蓝,沙滩永远走不到头。后来工作忙,很多年没来了。这次来拍写真,才发现……海还是那么大,但我已经长大了。”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时间过得真快。”她轻声说。
叶飞看着海面。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逝,天空转为深靛蓝色,第一颗星星在东方亮起。
“是啊。”他说。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海风越来越凉,田中裕子打了个喷嚏,她不好意思地捂住鼻子。
“该回去了。”叶飞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田中裕子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她的手很小,很软,掌心有些凉。
回程的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车子沿着海岸公路行驶,窗外是夜色中的大海,漆黑一片,只能听见浪涛声。田中裕子靠在车窗上,似乎有些累了,眼睛半闭着。
到酒店门口时,她才完全清醒过来。
“叶桑明天还在冲绳吗?”她问。
“早班机回东京。”叶飞说。
“那……一路顺风。”田中裕子说。她下车,站在酒店门廊的灯光下,对他挥了挥手,“下次来日本,如果有空的话……我请您吃饭。谢谢您今天陪我散步。”
“好。”叶飞说。
车子驶离酒店。叶飞回头,看见田中裕子还站在门口,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单薄。她又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酒店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