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导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叶飞说:“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困兽犹斗’,很有意思。你觉得这个长镜头,如果用更慢的速度呢?比如,让阿文的行走速度再慢百分之二十?”
两人就这样站在破木桌前,对着那张皱巴巴的分镜稿讨论起来。侯导说话时手势很多,有时在空中比划摄影机的运动轨迹,有时用手指模拟光线投射的角度。他的眼镜又滑到了鼻尖,但他浑然不觉。
叶飞也完全投入了进去。他指着分镜稿上的一个位置:“如果在这里加一个短暂的焦点转移呢?从阿文的背影,转移到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然后再拉回来。这样会不会让那种‘寻找感’更强烈?”
“焦点转移……”侯导摸着下巴思考,“但这样一来,摄影机移动的路线就要重新设计。而且转焦的时间点必须精确到帧,否则节奏就断了。”
“可以用导轨上的标记点来控制。”叶飞说,“在全家福那个位置设一个标记,摄影师到那个点就开始转焦,三秒钟完成转移,然后继续跟拍。”
侯导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从马甲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铅笔——笔头已经秃了——直接在分镜稿背面画起来。线条飞快地延伸,一个新的机位运动轨迹逐渐成型。
“这里……这样走……然后在这里停顿……”他喃喃自语,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张爱嘉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没有插话,只是偶尔帮侯导扶一下快要从桌上滑落的分镜稿。她的目光在叶飞和侯导之间移动,眼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见证两个创作者在纯粹讨论艺术时的感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厂房里的光线在缓慢变化。破窗户射入的光柱从西墙缓缓移到中央,角度越来越斜,颜色也从白炽转为暖黄。
“导演,光快到了。”灯光师老吴喊道。
侯导猛地抬起头。他看了眼破窗,又看了眼手表,然后对叶飞说:“还有十五分钟。我得准备了。”他顿了顿,看着叶飞,忽然很认真地说:“你刚才的建议很好。真的很好。”
“能帮上忙就好。”叶飞说。
侯导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片场中央。他的背影在马甲下显得有些瘦削,但步伐坚定。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片场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侯导不再说话,只是用简洁的手势指挥。场务们悄无声息地移动设备,摄影师最后检查轨道车的滑轮,演员重新站到起始位置。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
叶飞和张爱嘉退到监视器旁。副导演递给他们两个折叠凳,他们坐下,看着屏幕上的画面。
“准备——”侯导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厂房里清晰可闻。
“开始。”
年轻演员推开门,走进来。逆光中,他的轮廓镶着毛茸茸的金边。摄影机开始移动,轨道车发出极轻微的滚动声。演员在空旷的厂房里行走,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带着犹豫。光线从他身后追上来,越过他的肩膀,在他前方的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监视器屏幕上,那个一分二十七秒的长镜头正在进行。没有剪辑,没有切换,就是跟着这个年轻人,在这个废弃的空间里行走。当他走到破窗下时,一束斜阳正好射进来,落在他脸上——就像侯导设计的那样,三秒钟,光在他眼睛里亮起,又暗下去。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摄影机轨道滚动的轻响,和演员轻微的脚步声。
叶飞看着屏幕,看着那个缓慢移动的镜头,看着光影在演员脸上微妙的变化。他突然理解了侯导在追求什么——不是故事,不是情节,是状态。是一个人在特定时空下的存在状态。
镜头终于结束。演员走到了预定的位置,停下。摄影机也停下。
侯导没有喊“卡”。他盯着监视器,看了整整十秒钟。然后他才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就是这个字,让整个片场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工作人员们开始活动僵硬的肩膀,灯光师擦了把汗,场务开始收拾轨道。
侯导走到叶飞面前。他的眼睛很亮,那种亮光只有创作者完成一件满意作品时才会有。
“怎么样?”他问,语气里有一种孩子般的期待。
“很厉害。”叶飞真诚地说,“那种被困住但还在寻找的感觉,完全拍出来了。”
侯导笑了,那笑容里有疲惫,更有满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饿着,转身走向放便当的角落,拿了两盒,递给叶飞一盒。
“将就吃,这里买不到什么好的。”
叶飞接过便当,掀开盖子。白饭,几样青菜,一块卤鸡排,半个卤蛋。塑料餐具是一次性的,很薄,几乎拿不住。他和侯导就站在监视器旁边,靠着折叠桌,开始吃饭。
饭已经有些凉了,油凝结在表面。但叶飞吃得很认真。他一边吃,一边看着这个简陋的片场,看着那些席地而坐、狼吞虎咽的工作人员,看着墙上破窗透进来的、正在迅速消逝的夕阳余晖。
侯导很快吃完,把空饭盒扔进垃圾袋。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逐渐昏暗的厂房里缭绕。
“这部片子,拍完不知道能不能回本。”他忽然说,语气很平静,“现在台湾市场小,艺术片更难。投资方给了三百万预算,已经是最低限度了。”
叶飞也吃完了。他把饭盒收好,看着侯导:“还缺多少?”
侯导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不是缺多少的问题。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这种片子,可能只有电影节会放,院线排片可能就一个星期。”
“我问的是,要拍出你想要的完整样子,还缺多少。”叶飞重复道。
侯导沉默了片刻。烟在他指间静静燃烧,灰烬一点点变长。
“大概……再加八十万吧。”他说,“可以多拍一些空镜,可以做更好的调色,可以请更好的配乐师。”他顿了顿,“但这些都是锦上添花。没有这些,片子也能成。”
叶飞点点头。他掏出手机,走到厂房稍微有信号的一角,拨通了电话。
“喂,立涛。我在台湾,侯效贤导演的片场……对,我想以个人名义投一部片子……八十万港币……嗯,直接从我的账户走……对,尽快安排。”
他挂了电话,走回来。侯导还站在那里,烟已经快烧到滤嘴了。
“钱明天会到你的制片公司账户。”叶飞说,“不用算股份,就当是支持一部好电影。”
侯导盯着叶飞,看了很久。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他掐灭烟头,扔进垃圾袋,然后伸出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这次侯导握得很轻,像是怕捏碎什么珍贵的东西。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谢谢你的电影。”叶飞说。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片场打开了工作灯,昏黄的光线在厂房里撑起一小片明亮。工作人员开始收拾设备,轨道车被拆解装箱,灯光一个一个熄灭。那个老旧的反光板被仔细收进布袋,开裂的边缘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张爱嘉走到叶飞身边,轻声说:“该回去了,晚上还有和刘家畅的约。”
叶飞点点头。他向侯导告别,侯导正蹲在地上,和摄影师一起看刚才拍的那条长镜头的回放。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双眼睛依然专注,依然明亮。
走出厂房时,乡间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远处有零星的狗吠,更远处,彰化市区的灯火在天边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
车子发动,驶上乡间小路。叶飞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废弃的糖厂,它此刻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只有一两个窗户还亮着灯——大概是侯导他们还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