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福华饭店的套房内,夜色已深。叶飞冲完澡出来,头发还湿着,浴袍的带子在腰间松松地系了个结。他走到书桌前,桌上摊开着下午在侯导片场记的笔记——那张皱巴巴的分镜稿被他小心抚平,压在玻璃板下,旁边是几页写满想法的酒店便签纸。
凌晨一点十七分,老式的白色电话机在床头柜上震动,铃声在静谧的套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叶飞起身走过去,看了眼来电显示——一长串数字,国际长途。
他拿起听筒:“喂?”
“叶少?”是林依诺的声音。隔着太平洋和电话线,她的声音有些细微的失真,但那种特有的清晰语调没变,“抱歉这么晚打来,你那边应该凌晨一点多了吧?”
“刚过一点。”叶飞在床边坐下,听筒抵在耳边。电话里确实有那种老式越洋电话特有的轻微电流声,滋滋的,像远处海潮的余韵,“纽约那边是下午?”
“对,刚开完一个媒体见面会。”林依诺说。背景里隐约有车流声,她可能在室外,或者靠近窗户,“方便说话吗?”
“方便。”叶飞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本便签纸和笔,“你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能听到林依诺整理呼吸的声音。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那种工作状态的条理性:
“《无声的轰鸣》北美前期宣传,按计划推进。这周三我们和《好莱坞报道》、《综艺》做了专访,稿件下周见报。预告片下周一在电视台上线,赖特那边建议同时买Abc晚间黄金时段十五秒广告,我觉得可以,预算已经批了。”
叶飞在便签纸上写下“预告片上线”、“Abc广告”。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媒体反应呢?”他问。
“谨慎乐观。”林依诺的用词很精准,“他们对你个人的兴趣大于电影本身——《时代》的记者问了三个关于你从音乐转型制片的问题,只问了一个关于电影剧情的问题。不过赖特说这很正常,好莱坞看新面孔,总是先看人,再看作品。”
叶飞在“个人关注度”下面划了条线。窗外有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红蓝色的光在窗帘上扫过,很快消失。
“需要我提前过去配合宣传吗?”叶飞问。
“暂时不用。首映礼在十二月十八日,你提前一周到就行。《纽约客》想做你的人物特写,我让他们等首映后再安排,避免信息过度曝光。”
“好。”叶飞在便签纸上记下“纽约客”。
“还有一件事。”林依诺的声音压低了些,“环球影业那边,他们那部《龙裔》开始大规模造势了。今天《娱乐周刊》封面就是他们的剧照,标题是‘东方神话的史诗再现’。”
叶飞的笔尖停住了。
“具体怎么说?”他的声音没变,但身体微微前倾。
“通稿写得很聪明。”林依诺说,语速比刚才快了一点,“他们没有直接提我们,但字里行间都在暗示——《龙裔》才是‘真正尊重东方文化’的制作,有‘正宗的中国神话顾问团队’,好莱坞最高规格的东方题材电影’。”
“赖特怎么说?”叶飞问。
“他说这是好莱坞的老把戏。用规模制造话语权。”林依诺的声音恢复冷静,“但他也提醒,这种舆论战有效。普通观众看到两个东方题材电影,如果投资更多,本能会觉得更‘重磅’。”
叶飞站起来,拿着无绳电话的听筒在房间里慢慢踱步。浴袍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赤脚踩在地毯上,没有声音。
“我们的优势在哪里?”他问,更像是在问自己。
“故事。”林依诺毫不犹豫,“《龙裔》我看过剧本大纲——典型的英雄旅程,救世主叙事,加上炫目的特效。但《无声的轰鸣》……”她顿了顿,“阿飞,那不是神话,那是人的故事。一个真实的人在两种文化之间寻找自我的故事。”
叶飞走到窗前,用空着的那只手拉开一点窗帘。台北的深夜街道上,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飞驰而过,尾灯拖出红色的光轨。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跟他们在‘谁更东方’上纠缠。”叶飞缓缓说,“而是要把焦点拉回到故事本身。拉回到……人的情感本身。”
电话那头,林依诺似乎在做笔记——能听到笔在纸上快速书写的声音。过了几秒,她说:“具体策略呢?”
叶飞思考了片刻。窗玻璃上倒映着他的脸,和身后房间里那圈暖黄的灯光。
“第一,宣传语调整。”他说,“不提‘东方’,不提‘文化’。就强调这是一部‘关于寻找归属感的电影’。主角的困境不是因为他来自东方,而是因为他是个在陌生世界里寻找位置的年轻人——这个困境,纽约人、巴黎人、东京人都能懂。”
他在便签纸上写下“归属感”、“普世困境”。
“第二,提前释放一些情感向的片段。”叶飞继续说,“不要特效场面,不要大场景。就放那些细腻的对手戏——比如波姬·小丝在地铁站对男主角说‘你的第三个和弦错了’那场戏。让观众先被人物吸引,而不是被预算吸引。”
“第三呢?”林依诺问。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第三……”叶飞转过身,背靠窗框,“找几个有分量的影评人,到时候提前看片。不要给红包,不要施压。就让他们纯粹地看,然后写真实的感受。如果电影真的打动人,他们会说的。”
“还有,”林依诺补充道,语气变得有些犹豫,“环球那边……可能还有后续动作。今天有个记者在见面会后私下问我,对《龙裔》导演接受采访时说‘有些电影人把东方元素当时尚配件’怎么看。我没回答,但感觉这是试探。”
叶飞在便签纸上写下“舆论攻击”。笔尖几乎戳破纸张。
“不用回应。”他说,“永远不要进入对手设定的战场。他们想打文化正统性的仗,我们不打。我们打情感共鸣的仗。”
“明白了。”林依诺说。电话里传来她翻动纸张的声音,“另外,日本那边传来消息,樱花社的《龙珠》动画收视率破纪录了。山下芳雄问你要不要录一段祝贺视频,他们想在特别节目里放。”
“明天录。”叶飞说。他看了眼桌上摊开的笔记,侯导那张分镜稿就在最上面,“还有别的事吗?”
“暂时就这些。”林依诺顿了顿,“你那边呢?台湾的行程还顺利吗?”
叶飞的目光落在窗外。一辆深夜巴士缓缓驶过,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司机一个人。
“见了侯效贤导演,看了他的片场。”叶飞说,“很艰苦,但他在拍一部好电影。我追加了投资。”
电话那头传来林依诺轻轻的笑声——很轻,几乎被电流声淹没,但叶飞还是听到了。
“你啊。”她只说了两个字,但语气里有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总是这样。”
“怎样?”叶飞问。
“看到好的东西,就想让它活下去。”林依诺说,“不管那东西能不能赚钱,不管有没有人看。只要你觉得好,就值得。”
叶飞没说话。他走到书桌前。
“也许吧。”最后他说。
电话里又沉默了片刻。“那我先挂了。”林依诺说,“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见刘家畅吧?”
“对,约了午饭。”
“好。”林依诺顿了顿,“阿飞。”
“嗯?”
“电影会成功的。”她的声音很坚定,“不是因为预算,不是因为宣传,是因为故事本身。我相信你讲的故事。”
电话挂断了。听筒里传来短促的忙音,然后恢复寂静。
叶飞放下电话,在书桌前重新坐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浴室里,未拧紧的水龙头传来水滴落入洗手池的声音,嘀嗒,嘀嗒,在深夜里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