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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囚牢的线索

腊月的太原城,北风卷着雪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苏墨裹紧了藏青色棉袍,袖口蹭过衙门口那对石狮子的鬃毛,结了层薄冰的石面凉得像块铁。他仰头看了眼悬在门楣上的“太原府衙”匾额,黑漆被风雪啃得斑驳,倒像是谁用指甲抠过的旧伤疤。

“苏先生,里头那位可是判了斩立决的,过了年就得问斩。按规矩,死囚牢除了牢头狱卒,旁人是进不去的。” 捕头王奎搓着冻红的手,往台阶下啐了口带冰碴的唾沫,“您确定要见?”

苏墨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两封银子。“王捕头,家父的案子,就剩这最后一条线索了。” 他声音压得低,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那位死囚,二十年前在协同庆票号当过头柜,我必须问他句话。”

王奎掂了掂银子的分量,往左右瞅了瞅。雪粒子打在他的毡帽上,簌簌地响。“进去可以,只能待一炷香。还有,别给我惹麻烦——那老东西疯疯癫癫的,上个月还咬伤了狱卒的胳膊。”

穿过两道上了锁的铁门,霉味混着尿骚气扑面而来。死囚牢在衙狱最深处,光线暗得像口倒扣的锅,只有墙壁高处的小窗透进点灰白的天光,照得地上的稻草泛着油亮的黑。

“6号,有人见。” 狱卒用铁链子在铁门上敲了敲,“哐当”声惊得苏墨后颈发麻。

牢房里的人动了动。他背对着门口,蜷缩在稻草堆里,灰败的头发像团乱麻,几乎要和稻草缠在一起。听见动静,他慢慢转过头,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左眼的地方陷下去个黑洞,只剩层皮搭着,右眼里却亮得吓人,像淬了毒的冰碴。

“是苏先生?” 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等你好些日子了。”

苏墨心里猛地一沉。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要来见这个叫陈三的死囚,对方怎么会认得他?

“二十年前,协同庆票号的火盆案,你是头柜,” 苏墨扶着冰冷的铁栏杆,指尖冻得发僵,“家父苏敬之当时是票号的账房,他死前留了本账册,最后一页画了个火盆,旁边写着你的名字。”

陈三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牢房里撞出回音,像老鸹在叫。“火盆……那火盆烧了三天三夜啊,把协同庆的后院烧得连块完整的木头都没剩下。” 他猛地凑近铁栏,那只独眼里的光刺得人慌,“你爹是个好人,就是太死心眼。账本记了不该记的东西,就得烧干净,可他偏要留着。”

“留着什么?” 苏墨追问,“是盐引的假账?还是蒙古王府的密信?”

陈三的脸突然垮了下去,他往后退了两步,重新缩回稻草堆里,双手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只被打怕了的狗。“不能说……说了他们会杀了我……”

“你已经是死囚了。” 苏墨的声音冷下来,“过了年就开刀问斩,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陈三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独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我有儿子……他们说,我要是敢乱说话,就让我儿子活不过十五。” 他抓住稻草往嘴里塞,嚼得咯吱响,“苏先生,你爹当年也知道这个,所以他把真账册藏起来了,烧的是假的。”

苏墨的心提了起来。他爹苏敬之三年前在晋祠佛像后被人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手里攥着半块砚台,砚台里嵌着张撕碎的当票。这三年来,他跟着那些零碎的线索查下去,从土地庙的月光查到蒙古王府的密信,摸到的全是盐引走私的边边角角,真正的核心账本始终像团雾。

“他把账册藏在哪了?” 苏墨往前凑了凑,小窗透进的光刚好照在他脸上,“陈三,你告诉我,我保你儿子平安。我苏墨在太原城还有几分薄面,没人能动他。”

陈三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地上一扔。那东西滚到苏墨脚边,是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边缘缺了个角。“去聚源当铺,找掌柜的要‘缺角的月亮’。” 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穿过铁栏的呜咽声盖过,“账册在……在圣母殿的壁画后面,得用这个铜钱……”

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狱卒的呵斥声,还有铁链拖地的哗啦声。陈三脸色骤变,猛地扑回稻草堆里,用身体盖住什么东西,嘴里开始胡言乱语:“火盆烧起来了……红的,全是红的……”

王奎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苏先生,时辰到了。”

苏墨捡起那枚铜钱,攥在手心。铜钱的锈迹硌着掌纹,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最后看了眼陈三,对方已经完全缩成一团,只有那只独眼还露在外面,直勾勾地盯着小窗,仿佛在看二十年前那场烧不尽的火。

走出死囚牢时,雪下得更大了。苏墨把铜钱塞进贴身的口袋,指尖触到里面另一件东西——半张旧当票,是从父亲攥着的砚台里找到的,上面只写着“正月十三,聚源”几个字。

聚源当铺在城南的胡同里,门脸不大,黑底金字的招牌被雪盖了大半。苏墨掀开门帘进去时,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柜台后面坐着个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正在拨算盘,算珠打得噼啪响。

“掌柜的,取东西。” 苏墨把那枚缺角铜钱放在柜台上。

老头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铜钱,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当票呢?”

苏墨掏出那半张当票递过去。老头接过,对着光看了半天,突然往柜台后喊了声:“二小子,把后屋那盏琉璃灯拿来。”

片刻后,个愣头青伙计捧着盏琉璃灯出来。灯盏是月牙形状的,边缘有处缺口,刚好能和那枚铜钱对上。老头把铜钱往缺口处一嵌,严丝合缝。

“跟我来。” 他摘下老花镜,起身往柜台后的小门走。苏墨跟进去,发现里面是间小库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物件,墙角立着尊半人高的佛像,衣纹里积着厚厚的灰。

老头走到佛像前,伸手在佛像底座上按了按,地面突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露出个三尺见方的暗格。暗格里放着个黑漆木盒,锁是黄铜的,形状像只展翅的蝙蝠。

“陈三托我保管的,说等个姓苏的来取。” 老头把木盒推给苏墨,“他还说,要是你拿不到这个,就别去碰圣母殿的壁画。”

苏墨接过木盒,入手沉甸甸的。他试着晃了晃,里面像是有纸页摩擦的声音。正要道谢,老头突然按住他的手:“陈三今早没了。” 他声音很平,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狱卒发现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手里攥着半截稻草,上面沾着血。”

苏墨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陈三最后看小窗的眼神,想起那句没说完的话。原来对方早就知道,说出线索的那一刻,就是死期。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苏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点上油灯,开始研究那个木盒。锁是机关锁,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打开。直到午夜时分,他无意间碰倒了桌角的砚台——正是父亲留下的那方,砚台里的墨迹早已干涸,却在底部刻着个极小的“蝠”字。

苏墨心头一动,试着转动铜锁上蝙蝠的翅膀。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木盒里果然是本账册,纸页泛黄发脆,上面用毛笔字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还有些人名和地名。苏墨翻到最后几页,突然停住了——上面画着幅简易的地图,标注着圣母殿的位置,在壁画的第七幅“飞天图”旁边,画着个小小的铜钱符号。

更让他心惊的是,账册最后一页贴着张纸条,是父亲的笔迹:“盐引案牵连甚广,蒙古王府与谭家勾结,以‘隆昌号’为据点,二十年前的雨夜,我亲眼见他们……” 后面的字被水洇了,模糊不清,只隐约能辨认出“死”“火盆”几个字。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账册上,把那些墨迹映得像浮在纸上的幽灵。苏墨想起陈三说的“圣母殿的壁画”,想起父亲没写完的话,突然明白过来——二十年前那场协同庆的大火,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为了烧毁账册,掩盖盐引走私的真相。

而父亲,就是那个没能被大火烧掉的“漏网之鱼”。

第二天一早,苏墨揣着账册往晋祠去。圣母殿在晋祠的最深处,殿内的壁画是前朝留下来的,画的是各路神仙飞天的景象,色彩虽已暗淡,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工。

他找到第七幅“飞天图”,壁画上的仙女衣袂飘飘,手里托着个玉盘,盘子里画着轮圆月。苏墨掏出那枚缺角铜钱,按在圆月的位置。铜钱嵌进去的瞬间,壁画突然微微震动,露出后面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暗门后是条狭窄的通道,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苏墨点燃带来的火把,沿着通道往前走,走了约莫十几步,脚下踢到个硬东西。他弯腰捡起,发现是只玉佩,羊脂玉的,上面刻着个“谭”字,玉佩中间有道裂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摔过。

谭家——太原城里最显赫的家族,谭宗浚更是官至布政使,权势滔天。苏墨想起账册里反复出现的“谭宗浚”的名字,还有父亲没写完的“亲眼见他们……”,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

通道的尽头是间石室,角落里堆着几个木箱。苏墨打开其中一个,里面全是盐引,每张上面都盖着官府的印鉴,却在角落处有个极小的水印——不是官印,而是朵梅花,和谭家书房里屏风上的梅花图案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苏墨盯着那些盐引,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死,陈三为什么会被灭口。他们查到的,是谭家和蒙古王府勾结,利用假盐引走私,牟取暴利的惊天秘密。二十年前的火盆案,三年前父亲的死,还有陈三的斩立决,全都是为了堵住知情人的嘴。

他正要把盐引装进带来的包袱,石室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入口处的暗门开始关闭。苏墨急忙往回跑,火把的光在晃动中照到石室的墙壁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脚印,新鲜的,像是刚有人来过。

有人跟着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后突然袭来一阵风。苏墨猛地侧身躲开,火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苗舔着地上的枯草,瞬间燃起片火光。借着光亮,他看清了来人——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手里握着柄短刀,刀身在火光中闪着冷光。

“把账册留下。” 蒙面人声音嘶哑,像是刻意变了声。

苏墨攥紧怀里的账册,往暗门退去。暗门已经关到只剩半尺宽,他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出去。可就在这时,蒙面人突然掷出短刀,刀身擦着他的胳膊飞过,钉在暗门的边缘,火星四溅。

“二十年前,你父亲就该和那些账册一起烧掉。” 蒙面人一步步逼近,火光映在他蒙着黑布的脸上,露出双阴鸷的眼睛,“你偏要查,偏要把命送进来。”

苏墨突然想起陈三的话,想起父亲砚台里的当票,想起聚源当铺的地窖。所有线索像串珠子,突然被穿了起来。“你是谭家的人?”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或者说,你就是谭宗浚?”

蒙面人猛地停住脚步,像是被说中了痛处。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王奎的大喊:“苏先生,我们来了!”

蒙面人脸色一变,转身往石室深处跑去,那里竟还有个隐蔽的出口。苏墨想追,却被赶来的捕头拦住。“苏先生,您没事吧?” 王奎举着火把,照亮石室里的盐引,“这些……”

“是假盐引。” 苏墨指着盐引上的梅花水印,“谭宗浚和蒙古王府勾结,走私贩盐,二十年前协同庆的火盆案,我父亲的死,全是他们干的。”

王奎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些盐引,又看了看蒙面人消失的方向,突然一拳砸在石壁上:“我这就去禀告知府,下令缉拿谭宗浚!”

苏墨摇了摇头。“没用的,谭家在太原根深蒂固,没有确凿证据,官府动不了他。” 他捡起地上那枚刻着“谭”字的玉佩,“但现在,我们有了。”

夕阳透过暗门照进石室,把那些盐引染成了金红色,像极了二十年前那场烧不尽的火。苏墨望着蒙面人消失的方向,握紧了手里的账册和玉佩。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死囚牢里的线索,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真相的门。门后是更深的黑暗,是更凶险的漩涡,但他必须走下去——为了父亲没说完的话,为了陈三咬断的舌头,为了那些被火和血掩埋的秘密。

就像太原城墙上的钟声,无论被风雪掩盖多久,总会在该响的时候,穿透云层,震彻半城。

苏墨走出石室时,晋祠的香火正旺,香客们的笑声混着梵音飘过来,落在他的棉袍上,竟有了些暖意。他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晚霞,红得像团燃烧的火,却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场烧人的火,而是能照亮前路的光。

他知道,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谭家的书房,是隆昌号的地窖,是那些藏在烟火气里的刀光剑影。但他不怕,因为父亲留下的账册在怀里发烫,陈三用命换来的线索在掌心发亮,而这半城的风雪,终究是要被晨光吹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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