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灰鼠聚集地边缘的空地上,已经集结起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大多是面黄肌瘦的男人,少数几个健壮些的女人,穿着破烂不堪的衣物,手里拿着锈蚀的铁锹、撬棍和自制的简陋长矛。他们是今天的外围清理组,负责处理聚集地墙外夜间被击杀或自然倒毙的丧尸残骸,以及搜索可能遗漏的、有利用价值的废弃物。
疤脸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叉着腰站在队伍前头,眼神不耐烦地扫视着。他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一个瘦削的身影上——林风。
“喂!那个新来的小子!”疤脸粗声粗气地喊道,指了指队伍末尾,“过来!今天你就跟着老黑他们组,学着点怎么‘干活’!”
林风穿着一件苏禾找出来的、过于宽大的旧外套,低着头,沉默地走到指定的位置。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漠然、以及一丝对新来者、尤其是孩子的不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汗臭和尸体特有的、甜腻的腐臭混合的难闻气味,让他胃部一阵翻腾,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苏禾在集装箱门口看着他融入队伍,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样子,只是在他即将出发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记住,看,听,学。手要稳,眼要毒,嘴要紧。”
林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明白,这是观察聚集地运作、底层人员生态,以及学习如何在群体中最低调生存的机会。虽然他极度排斥接近人群,更厌恶去接触那些恶心的残骸,但他更清楚,拒绝或者表现出异常,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队伍在疤脸的吆喝和咒骂声中,缓缓走出了聚集地摇摇欲坠的大门。林风跟在几个同样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身后,踏入了围墙外那片更加危险和荒芜的废墟。
与此同时,集装箱内。林雨一个人留了下来,苏禾并没有立刻外出。昨晚的“宣言”需要付诸行动,而第一课,必须在一个相对可控的环境下开始。
林雨坐在床边,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哥哥不在身边,面对苏禾这个依旧让她感到畏惧的陌生人,她本能地感到紧张。但李老昨天的温和检查,以及苏禾昨晚那句“教你们活下去的方式”,又让她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苏禾没有立刻教授任何技巧。她先是检查了一下林雨的身体状况,确认她只是虚弱,没有其他暗伤。然后,她坐到林雨对面,中间隔着一小段安全的距离。
“小雨,”苏禾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但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你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林雨的身体猛地一颤,浅灰色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和更深的恐惧。不一样?她是怪物,是实验室里编号的“样品”,是能让人发疯的“异类”……这些认知早已刻入她的骨髓。
“不……不要……”她细声啜泣起来,往后缩了缩。
“我不是在责备你,也不是在害怕你。”苏禾平静地打断她的恐惧,目光坦然地看着她,“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就像我,能让我边这些植物长得更好一点,这也是一种‘不一样’。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看待,以及如何使用这种‘不一样’。”
林雨的哭泣慢慢停住了,她抬起泪眼,困惑地看着苏禾。这个女人,不怕她的力量吗?
“你感受到的,那些混乱的、让你害怕的声音和情绪,它们是你的力量的一部分,就像……”苏禾指了指角落一盆长势稍弱的驱虫草,“就像这盆草,它天生就能散发出让虫子不喜欢的气味。这种气味是它的特质。你的力量,也是一种特质。问题不在于拥有它,而在于,它现在像一盆被打翻的、气味过于浓烈的草,不仅影响了虫子,也影响到了你自己和身边的人。”
这个比喻简单而直观,林雨似乎听懂了少许,眼中的恐惧被一丝茫然的好奇取代。
“现在,闭上眼睛。”苏禾引导着她,“不要去‘听’外面的声音,也不要去‘感受’别人的情绪。把注意力收回来,只关注你自己。感受你的呼吸,空气进入你的鼻子,充满你的胸腔,然后再慢慢地呼出去……”
林雨依言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努力尝试着,但很快,一些杂乱的低语、莫名的焦躁情绪碎片,又试图钻进她的意识。
“当那些‘杂音’出现时,不要抗拒,也不要沉溺。”苏禾的声音像定海神针般平稳,“想象它们是一片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或者是一缕缕烟雾,看着它们飘过来,然后,用你的呼吸,轻轻地、温柔地把它们吹开。你的呼吸是你的锚,是你的边界。”
这是最基础的精神力冥想与收束训练。对于林雨这样天赋极佳但遭受过严重创伤和错误引导的孩子来说,建立“自我边界”意识,学会将无意识接收的精神信息进行初步隔离和过滤,是控制力量、防止无意识伤人或自我崩溃的第一步。
林雨试了一遍又一遍,眉头时而紧蹙时而放松,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如同让一个习惯了狂风暴雨的人,突然去分辨和掌控每一缕微风。但苏禾极有耐心,她的精神力如同最坚韧柔和的丝线,萦绕在林雨周围,不是强行镇压,而是构建了一个临时的、安静的“屏障”,帮助她屏蔽掉大部分外界干扰,让她能更专注地感受自身。
渐渐地,林雨原本急促而轻微的呼吸,变得稍微绵长了一些,紧抓着床单的手指,也略微松开了。
围墙外的废墟上,清理工作正沉闷而危险地进行着。
林风跟着代号“老黑”的沉默中年人,和其他几个人一起,用工具将散落的、已经不再动弹的丧尸残骸拖到指定的坑洞边,浇上少量宝贵的助燃剂,点火焚烧。浓黑的、带着恶臭的烟柱升腾而起。
这个过程枯燥、恶心且充满风险。有些“尸体”可能并未完全死亡,随时可能暴起;破碎的骨茬和腐肉可能携带病毒;空气中弥漫的臭味足以让人几天吃不下饭。
林风强迫自己适应,动作虽然生涩,但足够认真。他仔细观察着老黑和其他熟练工的做法:如何用长矛远距离试探“尸体”,如何避免被飞溅的体液沾染,如何在复杂地形中协作。
他更在观察人。
他看到了队伍里有人偷懒耍滑,把最脏的活推给更弱者;看到了有人趁监管的疤脸不注意,偷偷从烧毁的残骸里抠挖可能值点钱的金属零件或没烂透的衣物;也看到了像老黑这样,只是麻木地、一板一眼完成自己工作,换取生存物资的沉默大多数。
他还注意到,队伍外围,有两个穿着相对整齐、配备着自制弓弩的人,始终在警惕地游弋。那是巡逻队的警戒人员,防备可能出现的游荡丧尸或其他威胁。他们的眼神锐利,动作干练,与清理组的麻木形成鲜明对比。
“小子,新来的?”休息间隙,一个满口黄牙的干瘦男人凑到林风旁边,递过来半截脏兮兮的烟卷,“来一口?提提神,这味儿太他娘冲了。”
林风摇了摇头,向旁边挪了挪。
黄牙男嗤笑一声,自己点上烟,深吸一口,眯着眼打量林风:“听说你是木槿捡回来的?那女人倒是有副好心肠,可惜这世道,好心肠活不长。跟着她能有什么出息?要不,跟着哥混?别看哥现在这样,门路还是有的……”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
林风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渍的鞋尖,一言不发,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黄牙男讨了个没趣,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林风心中一片冰冷。这个聚集地,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污浊。善意罕见,算计和剥削无处不在。苏禾(木槿)在这里的位置,恐怕也是如履薄冰。他更加理解了苏禾强调“隐藏”和“克制”的重要性。
一天的清理工作结束,林风带着满身的尘土和难以洗净的腐臭气味,拖着疲惫但依旧保持警觉的身体回到集装箱。他的脸色比早上出去时更加苍白,但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沉淀了一些东西——对这个世界残酷底色的更直观认知。
集装箱内,苏禾正在用一个小石臼捣碎某种晒干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苦味道。林雨则坐在床边,手里拿着苏禾给她的一小段柔韧的草茎,笨拙而认真地尝试着将其编织成最简单的环状。她的表情专注,虽然手指还不灵活,但那种全身心投入一件小事的状态,与之前惊惶无措的模样已有了天壤之别。
看到哥哥回来,林雨眼睛一亮,下意识想站起来,又看了看苏禾,动作停住了,只是小声唤了一句:“哥哥。”
林风走到水盆边,用力清洗着脸和手,试图祛除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他注意到妹妹状态的不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感觉如何?”苏禾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林风。
“……很糟。”林风言简意赅,顿了顿,补充道,“但,明白了些。”
苏禾点点头,没有追问。有些事,需要他自己去体会。她又看向林雨:“小雨今天很努力,学会了第一步:找到自己的呼吸。”
林雨听到夸奖,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手里编织草环的动作没停。
晚餐依旧是简单的糊糊,但苏禾在里面加了一点捣碎的草药末,味道依然不好,却能帮助驱寒和缓解疲劳。
饭后,在昏暗的光线下,苏禾开始了真正的“第一课”理论部分。她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异能的具体控制,而是从最基础的人体结构、发力技巧、危险环境识别、简单伤口处理讲起。这些都是末世生存的硬通货,也是伪装“普通幸存者”必须掌握的知识。
林风听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林雨虽然有些地方听不懂,但也努力跟着听,手里无意识地继续编织着那个小小的草环。
当夜色深沉,课程暂告段落时,林雨手里的草环终于歪歪扭扭地成型了。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并不美观的草环,放在了苏禾捣药的石臼旁边。然后飞快地缩回手,躲到哥哥身后。
那是一个沉默的、笨拙的,却象征着某种隔阂开始融解的微小信号。
苏禾看着那个小草环,眼神微微柔和了一瞬。
林风也看到了,他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苏禾,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妹妹护得更紧了些。
第一天的公开“工作”和第一堂隐秘的“课程”都结束了。双胞胎在被迫接触外界丑恶与接受内部引导的夹缝中,各自迈出了艰难但坚实的一小步。改变的种子已经埋下,正在这肮脏废墟的一角,顽强地寻找着破土而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