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民国初年,鲁东南有个白马镇,镇子不大,却因一条官道而颇为繁华。镇外十里,有个村子叫五里屯,村里有个奇人,姓马,人称“马仙姑”。
这马仙姑并非本地人,约是十年前一个风雨夜,她抱着个襁褓中的孩子昏倒在村口土地庙前,被早起拾粪的李老栓发现。醒来后,她说自己乃泰山碧霞元君座下侍女,奉命下山济世,因泄露天机过多,遭了劫难,才流落至此。她自称能通阴阳,晓鬼神,治癔病,看风水,简直是无所不能。
起初,村民只当她是个走投无路的疯婆子,并不深信。可怪事接连发生。村头张家的媳妇中了邪,胡言乱语,请了神汉来跳了大半天也不见好。马仙姑路过,只对着那媳妇吹了口气,念了句“孽障,还不退去!”,那媳妇便应声而倒,醒来后竟痊愈如初。王家的牛丢了,她掐指一算,说在东南方水塘边,果然寻回。
这一下,马仙姑的名头算是立住了。四里八乡的人家,但有疑难杂症、丢魂失物、婚丧嫁娶择日,无不前来求问。那香火钱、谢礼便如流水般进了她那破败的农家小院。
不出五年,马仙姑竟发迹起来。她将那院子扩了又扩,起了高墙,盖了五进五出的青砖大瓦房,飞檐斗拱,气派非凡。门前立了两尊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石狮子,龇牙咧嘴,不像守门,倒似噬人。她也不再亲自见普通香客,只在后院开辟了一间精舍,称为“仙阁”,由她那抱来的儿子,取名马继宗的小子在外应酬。
这马继宗,人称“小祖宗”,年纪不大,派头十足。穿的是绸缎,吃的是精米,身边常跟着四五个趋奉的闲汉。谁家来求事,须得先通过他,奉上“引见礼”,礼厚者先得见。仙姑的“法力”也似乎与这礼的厚薄直接相关,礼厚的,事儿办得利索;礼薄的,便常常“缘分未到”。
马仙姑家的排场,比镇上的乡绅还大。家里雇了十几个丫鬟仆妇,厨子专做素斋,却比荤腥还讲究,用的是山珍菌菇,仿制出鸡鸭鱼肉的形状滋味。她出行从不步行,必坐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小轿,轿帘低垂,外人难见真容。轿前有健仆鸣锣开道,轿后有“小祖宗”骑马跟随,浩浩荡荡,官老爷出巡也不过如此。
她虽不念佛,不持斋,却自称与佛道有缘。家里设了佛堂,供的却不是三世佛,而是一尊面容模糊、似佛非佛的神像,她称之为“无生老母”。又设了道场,每逢初一十五,便大办法事。她并不亲自登坛,只在高阁上遥遥一望,那坛下的道士、和尚便卖力表演,锣鼓喧天,经声震耳,说是仙姑在上方加持,法力无边。来观礼的善男信女人山人海,布施的铜钱银元能装满几箩筐。
这马仙姑势力日大,渐渐成了五里屯乃至白马镇的无冕之王。乡民对她,是又敬又怕。当面无不恭维“仙姑慈悲”、“法力通天”,背地里却都嘀咕,说她养的“小祖宗”横行乡里,强买强卖,与她那座阴森的大宅一样,透着股邪气。
却说屯里有个后生,名叫赵石头,是个老实巴交的佃户。他老娘病了许久,请郎中吃药总不见好,便求到马仙姑门下。那“小祖宗”马继宗收了赵石头东拼西凑的一吊钱,懒洋洋地说:“等着吧,仙姑正神游天外,与老母论道呢。”
赵石头等了三天,钱已花光,心急如焚。第四天上,才被唤了进去。只见那“仙阁”内烟雾缭绕,烛光昏暗,马仙姑端坐蒲团之上,穿着宽大的道袍,面色在烟雾中看不真切。
“你娘的病,”她声音飘忽,带着回音,“是冲撞了路上的游魂。需得用三牲祭品,于今夜子时,到村西乱葬岗路口祭拜,方可化解。”
赵石头一听,脸都白了。那乱葬岗埋的多是横死之人,邪性得很,半夜三更如何去得?可为了老娘,他只得咬牙应下。马仙姑又道:“祭品须是全牲,我这儿有经佛法力加持过的,最是灵验,你拿去用吧。” 结果,赵石头最后一头准备过冬的猪崽,也被折价抵了这“灵验”的祭品。
当夜,赵石头战战兢兢去了乱葬岗。阴风惨惨,磷火点点。他摆好祭品,磕了头,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咀嚼声。他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哪有什么鬼神,竟是两只眼冒绿光的野狗,正在撕咬那祭品!其中一只狗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截熟悉的、马继宗平日里用来牵狗的红绳!
赵石头顿时明白了,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他捡起石头赶走野狗,看着被糟蹋的祭品,想起病榻上的老娘和被骗走的猪崽,悲愤交加,指着马家方向大骂:“什么狗屁仙姑,分明是吸人血的妖孽!”
他骂完,只觉得一阵晕眩,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见一老者,手持藜杖,身穿黄袍,站在他面前。老者叹息道:“后生莫怕,我乃本方土地。那马氏并非什么仙姑,实乃一借体修行的狸妖所化。它本是我山中一小妖,偶得一块前朝夭折婴孩的‘阴骨’,佩戴身上,方能幻化人形,窃取人间香火。此妖法力不高,全仗狡诈与那阴骨邪气唬人。你欲破她,需得设法取下她颈间以红绳系挂的黑色骨坠,掷于烈日之下,或投入灶火之中,其形自现。”
赵石头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老娘正焦急地守在旁边。原来是天亮后,过路的乡邻发现了他,将他抬了回来。他将梦中土地公之言告知老娘,母子二人又惊又疑。
正在此时,村里敲锣打鼓,原来是马仙姑家又要举办法事,这次阵仗更大,说是要建什么“七宝莲花池”,为乡民祈福消灾,又摊派下不菲的“功德银”。赵石头看着村里人虽面露苦色,却无人敢反抗,心中那股不平之气再也按捺不住。
他想起土地公的话,决意冒险一试。他知马仙姑每逢作法,必于“仙阁”顶楼沐浴更衣,那时会暂时取下随身之物。他有个远房表妹,恰在马家做粗使丫鬟,平日没少受那“小祖宗”的欺负。赵石头找到表妹,将实情相告。表妹早对马家不满,当即答应相助。
法事当日,马家大宅人声鼎沸,烟雾冲天。马仙姑在众人簇拥下,登上法坛高座,装模作样。表妹趁乱溜进“仙阁”顶楼的沐浴间,果然在妆奁盒中找到一枚触手冰凉的黑色骨坠,用红绳系着,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她急忙取出,按照赵石头的嘱咐,并未直接带出,而是从窗户扔到了楼下后院——赵石头早已扮作送柴火的杂役,等在那里。
赵石头接过骨坠,入手阴寒刺骨。他不敢怠慢,将其揣入怀中,趁乱溜出马家,一路狂奔回家。到家后,他二话不说,直接将那骨坠扔进了正在烧饭的灶膛里。
只听“轰”的一声,灶火猛地窜起老高,颜色竟变成诡异的幽绿色。火中传来一声凄厉尖锐、不似人声的惨叫,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带着浓烈的焦臭味儿。
与此同时,马家法坛上,端坐如钟的马仙姑突然浑身剧震,发出一声同样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的面容、身体开始急速变化,光滑的皮肤生出粗硬的杂毛,五官扭曲,尖嘴缩腮,最后竟变成一只硕大的、穿着人衣的狸猫,口吐白沫,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
现场顿时大乱!“仙姑现原形了!”“是狸妖!”哭喊声、惊呼声、桌椅倒塌声响成一片。那“小祖宗”马继宗见状,吓得面无人色,还想指挥家丁镇压,可那些平日趋炎附势的仆役见主子是妖,发一声喊,顿时作鸟兽散,顺便将宅中值钱的细软抢掠一空。
愤怒的乡民们随后冲进了马家大宅,砸了那邪异的神像,掀了华丽的厅堂。昔日车马盈门的豪奢之家,一日之间,墙倒屋塌,成为一片废墟。
后来,有人说那马继宗卷了些残存的钱财,跑到外地,依旧花天酒地,但不久便因赌博被人打断腿,沦为了乞丐。也有人说,曾在月夜看见一只瘸腿的狸猫,在马家的废墟上徘徊,发出哀鸣,像是在寻找什么。
赵石头的老娘,自那日后,病竟慢慢好了起来。而那枚救了一方百姓的“阴骨”,早已在灶火中化为灰烬。五里屯的人们,经过此事,对鬼神之事多了几分敬畏,也多了几分清醒。他们依旧会去土地庙上香,感谢土地公显灵,但再提起那曾经风光无限的马仙姑,都只啐一口,骂一句:“妖孽惑人,终有报应!”
而那片废墟,至今仍在五里屯外,荒草萋萋,狐鼠出没,成了老人们教育后生“莫信邪祟,心存正念”的活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