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镇东头的老王家,是镇上数得着的体面人家。当家的王丰登在县衙当差,虽不是官身,却也管着钱粮账目,说话颇有分量。妻子周氏持家有道,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只可惜他们那独子王慧,年过十八,心智却如七八岁孩童,终日只知玩耍嬉闹,不识数,不认字,连穿衣吃饭都要人照料。
为这痴儿,王丰登夫妇不知操了多少心,请医问药、求神拜佛,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却总不见效。眼看儿子一日日长大,却无人愿意将女儿嫁过来守活寡,老两口暗自垂泪,只道是前世造孽,今生来偿。
这年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祭灶王爷,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王丰登从县衙回来,刚下马车,就见府门前蜷缩着两个人影。走近一看,是一老一少两个女子,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老者约莫六十岁年纪,满头银发,面容憔悴;少女约十六七岁,生得明眸皓齿,虽面色冻得青白,却掩不住天生的灵秀之气。
“老爷行行好,给口热饭吃吧。”老妇人颤巍巍地说道。
王丰登本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又见这二人可怜,便吩咐管家将她们安置在下人房中,给些吃食。周氏心善,还特意叫人送去两件厚棉衣。
谁知次日一早,那老妇人竟主动求见,说她们无处可去,愿留在府中为奴为婢。王丰登正欲推辞,老妇人又道:“老身看贵府公子天真烂漫,小女小翠最会陪伴玩耍,或可解公子寂寞。”
王丰登心中一动,再看那少女小翠,眼神灵动,举止大方,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想着儿子平日无人陪伴,留下她们也无妨,便应了下来。
说来也怪,那王慧初见小翠,竟不似往常般怕生,反而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要一起玩耍。小翠也不嫌弃他痴傻,陪他捉迷藏、踢毽子,院子里不时传来王慧欢快的笑声。
王丰登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周氏私下对丈夫说:“这姑娘看着不一般,慧儿与她投缘,不如...”话未说完,王丰登已明白其意,却摇头道:“人家落难投靠,咱们岂能趁人之危?”
不料三日后,老妇人主动来找王丰登,开门见山道:“老身时日无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小翠。老爷府上仁厚,若是不嫌弃,愿将小翠许配给公子为妻,只求她有个归宿。”
王丰登大惊:“这如何使得?犬子痴傻,岂不耽误了姑娘?”
老妇人笑道:“姻缘天定,小翠与公子有夙缘,老爷不必多虑。”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碧绿的玉佩,递给王丰登,“这是家传之物,权作信物。三日后便是吉日,不如就此完婚。”
王丰登还要推辞,老妇人却已转身离去。当晚,下人慌慌张张来报,说老妇人无疾而终。王丰登忙去查看,果见老妇人安详躺在床上,已没了气息。而小翠跪在床前,面色平静,不见悲戚。
王丰登厚葬了老妇人,依约在三日后为儿子与小翠办了婚事。婚礼那日,小翠不披红盖头,不行跪拜礼,只与王慧相对三揖,便算礼成。府中下人私下议论,说这新娘子行事古怪,怕不是寻常人。
婚后,小翠与王慧同住一院,白日陪他玩耍,夜里却分床而眠。王慧依旧痴傻,但与小翠在一起时,眼中总有光彩。周氏曾私下问小翠为何不与丈夫同房,小翠笑答:“时候未到。”周氏虽不解,却也不便多问。
一日,小翠用藤条编了个圆环,与王慧在院中踢球玩耍。王慧一脚用力过猛,将那藤球踢飞,正打在路过院门的县太爷头上。县太爷大怒,王丰登忙上前赔罪,心中惶恐不安。
小翠却不慌不忙,拉着王慧走上前去,笑道:“大人息怒,我家相公不是有意的。大人今日印堂发亮,想必有喜事临门。”
县太爷本要发作,听小翠这么一说,反倒好奇:“哦?你且说说,本官有何喜事?”
小翠指着县太爷腰间玉佩道:“这玉佩纹路奇特,中间有一道红线,乃是‘喜脉’之相。不出三日,大人必有添丁之喜。”
县太爷年过四十,膝下无子,听小翠这么说,将信将疑。谁知两日后,果然有家丁来报,说他在外地的如夫人生下一子。县太爷大喜,不但不追究藤球之事,反而赏了王家不少银两。
王丰登这才意识到,这小翠绝非普通女子。他想起民间关于狐仙的传说,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却不敢声张。
转眼到了元宵节,小翠在院中扎了盏巨大的兔子灯,拉着王慧在灯下玩耍。忽然一阵大风吹来,灯笼倾倒,烧着了旁边的柴堆,火势迅速蔓延。等家丁将火扑灭,半个院子已烧得面目全非。
王丰登闻讯赶来,见自己苦心收藏的一幅《仕女图》被烧去一角,心痛不已。这幅画是祖传之物,价值不菲。他正要发火,小翠却笑道:“公公莫急,这画我能修补。”
当晚,小翠闭门不出,在房中修补画作。次日清晨,当她把修补好的画作展现在王丰登面前时,王丰登惊呆了——被烧毁的部分不仅完好如初,画中仕女的神态反而更加生动,仿佛随时会从画中走出。
王丰登心中骇然,越发确信小翠非凡人。他悄悄找来镇上最有名的张道士,请他来家中小坐,暗中观察小翠。
张道士一见小翠,面色顿变,私下对王丰登说:“此女确有来历,但对贵府无害。贫道观她气象,似是来报恩的。令郎痴症,或许正应在她身上。”王丰登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多问。
又过月余,镇上忽然来了一伙外地人,为首的姓钟,自称是邻县富商,要在元丰镇开设当铺。这钟老板不知从何处听说王家有宝,三番五次登门拜访,欲出重金购买王家祖传的玉佩。
王丰登婉言谢绝,钟老板却不肯罢休。一日,他趁王丰登不在家,强行闯入后院,正遇小翠与王慧在玩耍。
钟老板一见小翠,眼中闪过异光,笑道:“小娘子好生面熟,莫非是故人之后?”
小翠面色不变,淡然道:“阁下认错人了。此处是内宅,还请外间说话。”
钟老板却不肯走,盯着小翠道:“明人不说暗话,小娘子既非凡人,何必与这痴儿为伴?不如随我去,自有你的好处。”
小翠冷笑一声:“人有人道,妖有妖途。阁下既知我不是凡人,就该明白因果循环的道理。”
钟老板哈哈大笑:“什么因果!这世上强者为尊。你不过百年道行,也敢在我面前说教?”说罢,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对准小翠。
小翠不闪不避,只将王慧护在身后。那铜镜照在她身上,竟无半点反应。钟老板大惊:“这怎么可能?”
小翠淡淡道:“阁下既知我是狐族,也该知道狐族最擅幻术。你手中不过是面普通铜镜,何必虚张声势?”
钟老板恼羞成怒,正要发作,忽听门外传来王丰登的喝声:“何人在我府上撒野?”钟老板见王家家丁围了上来,只得悻悻离去。
当晚,小翠对王丰登道:“公公,今日之事恐难善了。那钟老板不是常人,乃是修炼邪术的术士,看中了我的内丹。他必会再来,需早作准备。”
王丰登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
小翠笑道:“公公不必担忧,我自有对策。只是需要公公配合...”她在王丰登耳边低语一番,王丰登连连点头。
三日后,钟老板果然带着一伙人深夜潜入王府。他们刚进后院,忽见四周升起浓雾,雾气中隐隐有火光闪动。钟老板心知不妙,急令后退,却已迷失方向。
浓雾中,忽然传来阵阵狐鸣,似有无数狐狸在四周奔跑。钟老板带来的手下个个面色惊恐,有人大叫:“是狐仙!我们触怒狐仙了!”
钟老板强作镇定,喝道:“休得胡言!不过是障眼法!”话音未落,忽见雾中走出一位白发老妪,手持拐杖,正是当日死在王府的老妇人。
钟老板大惊:“你...你不是已经...”
老妇人冷笑:“老身虽死,魂灵尚在,岂容你欺我孙女?”说罢将拐杖一顿,地面忽然裂开,无数藤蔓伸出,将钟老板一伙人紧紧缠住。
钟老板慌忙念咒,却无济于事。老妇人道:“你修炼邪术,害人无数,今日就是你的报应!”说罢,雾气中忽然电闪雷鸣,一道霹雳直劈下来...
次日清晨,镇上人发现钟老板一伙人昏倒在镇外荒山上,个个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等他们醒转后,都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仓皇逃离了元丰镇。
经此一事,王丰登对小翠更加敬重。而小翠依旧如常,每日陪伴王慧玩耍,只是开始教他识字算数。说也奇怪,王慧在小翠的教导下,竟一日日开窍,不过半年光景,已能读写简单文字,说话也条理分明。
王丰登夫妇喜极而泣,对小翠感激不尽。小翠却道:“这是相公自己的造化,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又过半年,王慧已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寻常书生更加聪慧。王丰登请来先生教他读书,他竟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镇上人都说王家媳妇是福星,给王家带来了好运。
这年中秋,月圆如镜。小翠与王慧在院中赏月,忽然道:“相公,你我缘分将尽,我该走了。”
王慧大惊:“娘子何出此言?可是为夫有何处做得不对?”
小翠摇头笑道:“非也。当年你祖父在山中救下一只白狐,那白狐便是家母。家母发誓必报此恩,故而送我前来,一则报恩,二则医你痴症。如今你已痊愈,我使命完成,该回去了。”
王慧泪如雨下,紧紧拉住小翠的手:“娘子莫走!你既我妻,我必不负你!”
小翠轻抚他的面庞,柔声道:“人狐殊途,强求无益。你日后自当娶妻生子,延续王家香火。我与你这一段姻缘,就当是南柯一梦吧。”说罢,身形渐渐变淡,最终化作一只白狐,跃墙而去,消失在月色中。
王慧痛哭失声,王丰登夫妇闻讯赶来,得知原委,也都唏嘘不已。
三年后,王慧考中举人,名动乡里。又一年,他娶了邻镇举人之女为妻,夫妻和睦。次年得子,聪慧可爱。
每逢月圆之夜,王慧常独坐院中,对月独酌。有人隐约看见,偶尔会有一只白狐在远处墙头驻足,静静望着院中,待王慧抬头,便悄然离去。
镇上老人说,那是报恩的狐仙,还在暗中护佑着王家。也有人说,曾见一白衣女子在王家祖坟前祭拜,身形袅袅,似仙似幻...
王慧晚年常对儿孙说:“万物有灵,善恶有报。对世间生灵,当存敬畏之心,行仁义之事。”至于那段人狐姻缘,他只字不提,只在无人时,从箱底取出一块碧绿玉佩,默默凝视,眼中泪光闪烁。
而那玉佩,在月光下会隐隐浮现出一只白狐的影子,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