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如瀑倾泻的瞬间,李沛然握住许湘云微微颤抖的手。国家大剧院颁奖大厅的金色穹顶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大奖”十个鎏金大字在舞台中央熠熠生辉。就在主持人即将念出获奖者姓名的刹那,许湘云忽然贴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楚地乡音轻声说:“沛然,我怀孕了。”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时,李沛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机械地走上领奖台,手中沉甸甸的奖座刻着蟠螭纹——这是评审委员会特意为他们的《黄鹤楼遇李白》定制的楚式设计。镁光灯闪成一片银色的海洋,他看见台下第一排坐着头发花白的楚文化学者,看见湖北省宣传部的领导欣慰的笑容,还看见央视纪录片团队的摄像机正记录着这个时刻。
“这个荣誉,”李沛然对着话筒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属于千年前的荆山楚水,属于在黄鹤楼头挥毫的诗仙,也属于所有让楚文化血脉延续至今的普通人。”
许湘云站在他身侧,一袭改良的楚风刺绣长裙,裙摆上云梦泽的波纹随步伐流动。她接过话筒时,手轻轻覆在小腹上:“我们曾在长江边捡到过一枚唐代的陶片,上面有孩童稚拙的划痕。文化传承从来不是宏大的叙事,它就在这些细碎的、温暖的触碰里——就像此刻,古典诗词正通过我们的书,触碰到更多年轻的心灵。”
颁奖词由八十七岁的国学泰斗亲自宣读。老先生拄着拐杖上台,展开宣纸卷轴,用带着武昌口音的官话念道:“《黄鹤楼遇李白》以当代视角重构盛唐气象,将荆楚地理风物与诗学精神熔铸一炉,其考据之精、情韵之深,开近年古典文学创作之新境…”
后台采访区热闹得像集市。十几家媒体的话筒挤到面前,许湘云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即将启动的“荆楚诗社”。当被问到诗社首批课程设置时,她眼睛亮起来:“第一课我们会讲《九歌·东皇太一》,让孩子们知道,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先祖就在这片土地上,用如此瑰丽的想象祭祀天地——”
“许老师!”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插进来,是个跟着父母来观礼的小学生,“书里写李白喝醉了在黄鹤楼墙上画画,是真的吗?”
全场爆发出善意的笑声。许湘云蹲下身,用湖南话柔声说:“李白喝酒是真,画画嘛…是李老师编的。不过你要不要猜猜,李白如果真画了,会画什么?”
“画大鹤!”孩子不假思索,“因为黄鹤楼就是有仙鹤呀!”
李沛然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大唐江夏城那个春日。李白确实曾指着檐角说“此处当有鹤影”,而柳莺儿笑着反驳“鹤影在心,何须具象”。千年光影在这一刻重叠,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圆满。
庆祝宴设在武昌江畔的老宅院,青砖灰瓦间挂着楚式风灯。月光洒在天井里那株新移栽的碧桃上——这是按书中记载的唐代品种特意寻来的。诗社筹备组的年轻人们围坐在石桌边,兴奋地讨论着教学方案。
“李老师,我们在想第一期的实践课能不能带孩子们去东湖采风?”说话的是武大文学院的研究生小陈,“东湖楚城遗址那边新发现了战国时期的祭祀坑,正好和《九歌》内容对应。”
许湘云正想接话,突然脸色一白,捂住嘴匆匆向后院走去。李沛然紧随其后,在桂花树下扶住她。夜风带着江水的潮气,她靠在他肩头缓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两个月了。本来想等三个月稳定再说…”
李沛然的手在发抖。他想起在大唐时,湘云曾为那个时空的柳莺儿接生过孩子;想起他们在现代重逢后,母亲每次通话时欲言又止的期盼;更想起穿越前夜,两人在黄鹤楼头对着长江发过的誓言——若得归来,当以余生守护这片土地的文化根脉。
“孩子会在武汉长大,”他拥紧她,声音里有江涛般的情绪起伏,“会学说‘不服周’的楚人骨气,会背‘袅袅兮秋风’,会在春天去珞珈山看樱花,就像我们…”
“也会知道黄鹤楼的故事,”湘云接过话头,眼角有泪光,“知道他的父母曾去过一个很远的唐朝,带回来诗歌的种子。”
回到席间时,李沛然宣布了这个消息。掌声和祝福声中,小陈忽然举起手机:“李老师,许老师,你们看这个刚收到的邮件…”
发件人署名“李慕白”,自称是李白第四十二代孙,现任某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研究员。邮件措辞恭敬而克制,提到族中秘传的谱牒里,记载着天宝年间李白在江夏“遇异人,得赠诗稿盈箧”的逸事,与《黄鹤楼遇李白》书中某一章节的描述“若合符契”。邮件末尾写道:“先祖仙踪渺渺,今见君作,如睹遗韵。倘蒙不弃,愿赴江城,共祭黄鹤。”
全场寂静。石桌上风灯的火苗跳动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深夜散席后,夫妻俩沿着长江大桥慢慢走。对岸的黄鹤楼亮着金色的轮廓光,像悬浮在墨色江天间的一首律诗。李沛然握着湘云的手,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拖得很长。
“我在想诗社第一课的开场白。”他忽然说,“应该从屈原投江的那片汨罗水讲起,讲到李白醉卧的黄鹤楼,再讲到我们今天站的这座大桥——楚人精神从来不是凝固的青铜器,它是流动的,像长江水,每一朵浪花都在重新定义河流。”
湘云停下脚步,望向江心航轮的灯火:“孩子出生后,我们带他做的第一件事,该是去黄鹤楼敲钟。不是旅游表演那种,是找管理处申请,在清晨没游客时,认真敲响那口明代的铜钟。”
“然后告诉他,”李沛然接道,“钟声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包括时间深处。”
手机在这时震动。李慕白发来了第二封邮件,附了族谱的扫描件。泛黄的宣纸上,一行小楷清晰可辨:“天宝三载春,太白游江夏,于黄鹤楼西畔逢李生,谈诗竟夜。临别,李生赠楚辞古本一帙,太白辑入《草堂集》初纂…”
李沛然感到脊背掠过一丝颤栗。书中他确实虚构了“赠楚辞古本”的情节,但从未写李白将其编入诗集。而据史料记载,《草堂集》原稿早佚,现存版本为宋人辑佚——这个细节,若非真正见过原稿,绝不可能知晓。
“他下周末到武汉,”湘云看完邮件说,“想约我们在黄鹤楼见。”
江风骤急,吹动两人的衣袂。李沛然抬头看楼,忽然觉得那飞檐的剪影深处,仿佛真有一双穿越千年的眼睛在凝视。他想起回归现代那夜,玉珏在黄鹤楼顶发出的微光;想起湘云梦中反复出现的、李白在月下吟诗的背影;更想起自己从未告诉任何人的秘密——那部“诗集”里,至少有七首诗,是他凭着记忆默写出的、从未载入《全唐诗》的李白真作。
“该回家了。”湘云轻拉他的手,掌心温暖,“明天还要和出版社开诗社教材的会。”
他们转身走向停车场时,谁也没注意到,长江对岸的黄鹤楼顶楼檐角,一抹极淡的银光倏忽闪过,如鹤影掠月。而在两人刚刚站立处的江堤石缝里,一株碧桃的嫩芽正破石而出——那正是去年春天,李沛然按书中记载,在此处埋下的唐代碧桃核。
回到江畔公寓,李沛然打开电脑整理诗社教案。文档翻到“李白与荆楚地理”章节时,屏幕上突然弹出一封加密邮件。发件人地址是一串乱码,正文只有一行诗:
“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去蓬山一万匝。”
——这分明是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中的句子,但原句是“黄鹤楼中吹玉笛”,何时变成了“江城五月落梅花”?更诡异的是,邮件附件里是一张泛黄的古画照片:黄鹤楼头,两个对饮的人影,一人着唐衫,一人穿现代衬衫。画角题款小篆:“天宝四载春,写李生沛然与太白论诗图。”
画中现代男子的脸,正是李沛然。
窗外,长江的夜航船拉响汽笛,声浪在楼宇间回荡如亘古的叹息。湘云在卧室轻声唤他,说收到了李慕白寄来的快递,里面是一卷用楚式织锦包裹的竹简副本,展开后首行写着:
“《黄鹤楼双星传》序:夫文化传承者,非独血脉之延续,亦时空之对话也…”
月光漫过窗台,照在摊开的竹简上。那些摹刻的楚篆字迹在光影间微微浮动,仿佛随时会化作鹤群,飞向江心那轮唐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