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清晨，天光尚在混沌，鸡鸣未歇，村道上便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李小豆几乎是摔进归田院的门，草鞋踩断了门槛边一截晾晒菌布的竹竿，他顾不得这些，扑到院中就喊：“谢先生！出事了——昨夜七十二亭灯火齐明！整整一夜，无风无雨，可感湿燃芯全亮了！一盏都没落下！”
声音嘶哑，带着少年特有的破音，在寂静的晨雾里炸开。
苏晚晴正蹲在院角翻动一张铺展的菌布，指尖沾着微潮的霉灰。
她动作没停，只抬眼望向远处连绵山梁——那里，七十二座脉亭静默矗立，檐下灯罩残痕犹存，琉璃内壁还凝着昨夜燃烧后的淡淡温意。
“不是机关动了。”她轻声道，语气像在说今天会出太阳一样平常，“是人心醒了。”
她起身，拍了拍手，转身走进屋内。
片刻后取出一块陶片——灰褐斑驳，边缘裂缺，却依稀可见“信义”二字刻痕。
那是她穿越之初，用第一坛发酵成功的酱菜封泥烧制的老陶，埋在灶底三年，挖出来时已成了村中人私下传颂的“定心符”。
她将陶片递给李小豆，目光平静如水：“去吧，把它放在主亭基座下，告诉所有人——火种从来不在天上，在土里。”
李小豆怔住，双手颤抖接过那枚轻若无物、却似千钧压心的陶片，嘴唇张了张，终究没再问什么，转身狂奔而去。
消息如野火燎原，不到半日，整个杏花村都躁动起来。
霍一刀扛着工具箱赶到主脉亭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蹲下身，一把掀开灯座暗格，铜骨机关裸露在外，感湿铜丝根根分明，干燥如初，别说露水，连一丝潮气都不曾侵入。
“不可能！”他低吼一声，猛地拍地，“我亲手做的机关！雨水未至，湿度未达，它凭什么亮？！”
他不信邪，又连查六亭，结果皆同——灯亮过，油耗尽，芯烧焦，但触发机关的湿感结点，纹丝未动。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下。
他跌坐在地，喘着粗气，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翻出随身多年的旧包袱，一层层打开，露出几块包裹严实的银针残片——有的弯折如钩，有的断裂成渣，全是当年谢云书在风喉原、东海礁石等地为引地脉而崩断的“归源针”。
他随手拿起一片，本欲收起，指尖却忽地一烫。
“？！”
他猛地缩手，再看那残片——竟在晨光中泛着微弱红晕，触手滚烫，仿佛刚从烈火中取出。
不止这一片。
他迅速将所有残片摆在地上，按断裂方向排列。
诡异的是，那些曾断裂于同一地点的针片，竟彼此微微吸引，轻微震颤，如同感应到了某种久远的召唤。
“它们……还记得痛。”霍一刀喃喃自语，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所以——也记得该亮灯。”
他猛然抬头，望向归田院的方向，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
当夜，没人下令，也没敲锣，村民们却一个接一个走出家门。
阿芷提着陶罐来了，里面是新熬的温络膏，她一句话不说，蹲在每一盏晚晴灯的接口处仔细涂抹，防锈、固芯、延寿；罗十七领着一群少年列队巡路，脚步整齐划一，踏出的节奏竟与脉亭铜铃的古调完全契合；陆沉抱着一卷《耕食录》，默默坐在老槐树下，翻开第一页，低声诵读：“土不可欺，心不可伪，技不可藏。”
没有鼓乐，没有主持，甚至没有人站出来讲话。
只是点灯。
一盏，两盏，十盏……百盏。
从山脚到山脊，从河畔到断崖，整条昆仑余脉如同被星河点燃，灯火蜿蜒起伏，宛如大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夜，没有风，也没有雨。
只有七十二座脉亭的灯火彻夜不熄，光焰稳定如誓，映得满山草木皆镀银辉。
而在归田院门口，谢云书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衫，身形清瘦，背影孤寂如剪影。
他望着远处那条由万家灯火织成的光之长河，久久未动，也未言。
夜露渐重，寒意侵骨。
苏晚晴轻轻走来，手中拿着一件厚实的旧袄，无声地披在他肩上。
她没有问他这三日闭门不出想了什么，也没问那枚银针是否还能再用。
只是站在他身旁，望着同一片灯火，低声道：
“你曾以身为引，替大地承痛……”子时刚过，夜如墨染，万籁俱寂。
归田院外的灯火仍亮着，七十二座脉亭的光焰在无风的夜里稳如磐石，仿佛时间也为之凝滞。
谢云书立于院门口，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像一根钉入大地的旧针，沉默而执拗。
他望着那条横贯山脊的光河，眼底没有波澜，却有某种深不见底的东西在缓缓翻涌——那是痛，是忆，是千钧压心而不言的承担。
苏晚晴轻轻走来，手中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厚实暖人的旧袄。
她没说话，只是将衣袍披上他的肩头，动作轻缓，如同抚过一段不敢惊动的往事。
“你曾以身为引，替大地承痛。”她低声道，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夜的寂静，“如今万民同心，替彼此点灯。这不是终结，是轮回。”
谢云书指尖微颤。
他缓缓转头看她一眼，目光幽深如井，映着远处灯火，竟似有星火坠落其中。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自己蜷缩在草席上，高烧不退，喉间插着半截断针，而她蹲在一旁，用发酵热泥敷住他冰冷的四肢，嘴里念叨：“活下来，你得活下来，我还缺个帮手呢。”
那时她眼里没有怜悯，只有狠劲儿，像要把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而现在，她依旧站在他身边，不是因为他是谁，而是因为她选择了他。
他终于点头，极轻，却似卸下千斤重担。
转身回屋时，脚步很轻，可每一步都像踩在岁月的裂痕上。
他走到案前，打开那只沉甸甸的玉匣，里面静静躺着几块归源针的残铁，黑褐斑驳，边缘锋利如刺。
他又取出那本《地脉养生经》，泛黄纸页上密布着他亲手所注的小字，有些已被血迹晕染，有些则用极细的朱砂圈出禁忌之术。
他将书轻轻压在残铁之上，合上匣盖，再未多看一眼。
窗外，一道黑影掠过屋檐，无声落地。
黑鸦单膝跪在院角阴影里，手中握着半截乌木铃柄——那是徐八百临终前塞进他掌心的遗物，曾响彻风喉原的催魂令。
此刻，铃虽哑，他却分明感到指腹一阵灼烫，仿佛有无形之音仍在血脉中震荡。
他抬眸望向主亭方向，忽然瞳孔一缩。
只见七十二盏晚晴灯的火焰，竟在同一刹那集体微倾，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存在轻轻拂过，又像是一声无声的告别。
“雪獒走了，风铃哑了……”他低声喃喃，嗓音沙哑如锈铁摩擦，“可您看……灯没灭。”
话音落下，整条昆仑余脉深处，忽有一缕青碧微光自断崖石缝中悄然渗出，初如萤火，转瞬成环，缓缓扩散，仿佛大地睁开了久闭的眼睛，呼吸之间，万物共鸣。
而在归田院内，灶台边残留一缕余温，灰烬未冷。
清晨炊烟未散时，苏晚晴推开房门，却发现——
谢云书的素袍与针匣，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