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三人沿着来路返回军镇,马蹄踏在黄土道上,扬起阵阵轻尘。
回到营时,天色已暗沉了下来,上官玄亲自将二人送回了东营客舍。一道用过简单的晚饭,上官玄与端木珩在前厅又议了一会陇西边防与北疆局势,上官徽则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为他二人添一杯茶。
待议罢正事,上官玄看向二人:“时辰不早了,你们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说罢,他站起身来,对着二人微微拱手,转身离去。
端木珩与上官徽送他至门口,待上官玄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回了屋内。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的身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累了一天了,我去给你打点水,去去乏。”端木珩轻声说道,转身便要去准备。
上官徽却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等等,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她将今日阮云归所赠的书册拿出。
端木珩接过书册,书册的纸张粗糙,但墨迹却极为工整。他的目光随着翻动的书页缓缓移动,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此书不仅录有北地风物、边防要略,更在字里行间,夹杂着许多切实可行的安民屯垦之策,他看得出,这册子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凝聚着阮云归多年的心血与智慧,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
“阮先生有心了。”他沉声道,“此物于北疆,胜似千金。”
上官徽仰头看他,低声叹道:“他是有大才的。”
端木珩听出了妻子的惋惜,他小心翼翼地阖上册子,将妻子揽入了怀里,安慰道:“但好在,他找到了自己的路,我们……也该全心全意,走好我们的路了。“
“嗯。”她应道,烛光跳跃在她眼中:“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窗外,陇西的夜空漆黑如墨,繁星点点,仿佛在静静注视着这片土地,注视着每一个选择归处、坚定前行的人。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军镇中已响起操练的号角与整齐的脚步声。
上官徽起身时,端木珩已不在房内。她推开窗,清冽的晨风中混杂着尘土与汗水的气息,远处校场上黑压压的军阵正在演练,杀声震天。
一名守在院外的老兵见她起身,上前行礼:“夫人,大司马已去中军大帐。吩咐说,您若醒了,可自行去东侧膳房用些早膳,不必等他。”
上官徽微微颔首。东侧膳房是专为将领家眷所设,此刻只有三两妇人正在忙碌。见她进来,她们停下手中活计,有些拘谨地行礼。
早膳是简单的粟粥、面饼与腌菜。上官徽坐下慢慢吃着,听那几个妇人低声交谈。说的多是些军中琐事:谁家汉子前日巡边受了风寒,谁家生了大胖小子……
上官徽忽然有些恍惚。在洛阳时,她听到的永远是朝堂风云、家族荣辱、权谋算计。而在这里,她听到的却是最朴实的生活点滴,是那些为了守护这片土地而默默付出的普通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她意识到,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远离了那些虚浮的繁华与算计,只剩下最本真的情感与责任。
“夫人,”一个年纪稍长的妇人端来一碗热羊乳,“您尝尝这个,咱们陇西的羊乳,最是养人。”妇人脸上带着质朴的笑,眼神里满是善意。
上官徽伸手接过,轻抿了一口,温热的羊乳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清晨的丝丝凉意,也让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笑着向妇人道谢,轻声问道:“你们……常年在此,可想家?”
几个妇人相视一笑,那老妇道:“丈夫孩子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这里……也挺好。”
另一妇人接着说道:“是啊,这里条件虽说不好,可咱们在这儿,能为边疆出份力,心里踏实。孩子们也能跟着长长见识,学学本事。”
上官徽听着,心中感慨更甚。她看着眼前这些朴实的妇人,她们或许没有高深的学问,没有显赫的家世,却有着最纯粹的爱国情怀和对生活的热爱。
“你们都很了不起。”上官徽真诚地说道。
那老妇摆摆手,笑道:“夫人过奖啦,咱们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儿。”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端木珩一身轻甲走了进来,显然是从中军大营归来。
膳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端木珩目光扫过,对那几个妇人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到上官徽对面坐下。
上官徽将一碗未动的羊乳推到他面前,“用些?”
端木珩没推辞,端起碗一饮而尽,动作粗豪。放下碗时,他看了妻子一眼:“今日兄长要去巡边,我与他同去。你在此……莫要乱走。”
上官徽听闻,忽然说道:“妾身随你们同去。”
端木珩皱眉:“巡边不是游山玩水之地。”
“妾身知道。”她迎上丈夫的目光,“妾身既要与将军同去北疆,总该先看看真正的边关是什么样子。”
端木珩看着妻子坚定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娇弱与退缩。他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好,那你准备一下,换身轻便的衣裳,我们在营门处与兄长会合。”
上官徽立刻起身,回房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装,外罩裘氅,长发束成男子式样。端木珩见到她这身打扮,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二人收拾停当,便出了营门。上官玄早已等候在那里,见二人前来,眉心不自觉皱起,他看向妹妹,“胡闹,你怎么来了?”
上官徽神色坦然:“哥哥,我与将军即将北上,迟早要熟悉边塞军务。”她的声音清晰,目光明澈而坚定:“将来北疆都护府治下的边防与民生,终究不能只靠纸上谈兵。此番难得借哥哥巡边之机,又有夫君与兄长在侧护卫周全,正是我亲眼看看真实边关、了解戍边将士与边民实情的最好时机。”
她的这番话,条理分明,理由充足。
上官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未料到妹妹思虑至此。他沉吟片刻,目光转向端木珩,显然在征询这位妹夫、亦是未来北疆都护的意见。
端木珩迎上他的目光,略一颔首,沉声道:“兄长,徽儿所言在理,她将来要在北疆安身立命,提前熟稔边情百利无害。陇西防线在兄长治下固若金汤,巡边路线想必也是反复确认的安全通路。有兄长亲自引领,珩亦会寸步不离护持左右,当可保证万无一失。”
上官玄听着二人话语间的默契,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既如此,那便一同前往。不过,巡边之路崎岖难行,你们都要小心。”
三人不再多言,翻身上马,驰出军镇,向北而去。起初还有零星的农田村舍,渐渐地,人烟绝迹,只剩下无尽的黄土塬与远处连绵的群山。
风越来越大,卷起沙粒打在脸上,生疼。上官徽却挺直了背,任风吹散鬓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
午时,队伍在一处烽燧暂歇。烽燧建于高岗之上,夯土筑成,已有些年月,墙面上尽是风蚀的痕迹。值守的老卒认得上官玄,默默递上水囊与干粮。
上官徽登上烽燧顶层。极目远眺,天地苍茫,长城如一道灰线,蜿蜒消失在视野尽头。更远处,是隐约可见的草原与天际线。
“那里,”上官玄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指向西北方,“就是羌人时常出没之地。”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去岁秋,他们一支百人队曾突至此地,被烽燧守军发现,一场厮杀,死了七个兄弟。”
上官徽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片土地看上去宁静而荒凉,却不知浸透了多少鲜血。
“怕吗?”上官玄问。
她摇头:“不怕。只是……觉得沉重。”
“是该沉重。”上官玄转身,背靠着垛口,“守边不是‘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潇洒。是日复一日的了望,是年复一年的戒备,是不知道哪一天,刀就会砍到自己脖子上。”
他顿了顿,看向妹妹:“就这样,你还想去北疆?”
上官徽迎上他的目光:“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去。”
她走到垛口边,手按在冰冷的夯土上:“哥哥守的是陇西,是国门之一。而将军要建的都护府,便是要让这道门,变得更牢固,让守门的人……少流些血。”
风卷起她的声音,散入广袤的天地间。
上官玄凝视着她冷凝的侧脸,许久许久,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下了烽燧。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意识到——他的妹妹,早就不再是跟在他身后需要他护着的小姑娘了。她选择了自己的路,并且,走得比任何人都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