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巡边归来时,已是满天星斗。
回到营中,人困马乏,但三人精神却都显得格外清冽。简单洗漱一番,便坐在院中用起晚饭,气氛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厚重与默契。
上官玄放下筷子,看向妹妹与妹夫,端起了酒杯:“明日,你们便要踏上返回洛阳的归途,这杯酒,我敬你们。愿你们此去,一路顺遂。也愿北疆的未来,如你们所期。”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
端木珩也端起酒杯,目光沉稳而坚定:“兄长放心,北疆之事,珩定会全力以赴。更会……护好徽儿,不让她受一丝委屈。”
他说得郑重。眸光转向身旁的妻子,泛起温和的光芒。
上官徽心中生起几分伤感与涩意,她执杯起身,看向兄长,“哥哥镇守陇西,亦请无比珍重。待他日北疆稍定,或许……”她声音微颤,随即展颜一笑,“或许总有再见之日。”
她没有说太过伤感的话,但言语间的牵挂与不舍,却比任何离愁都浓重。
上官玄深深看着妹妹,这个从小在家族呵护下长大的,如今却要远赴更为艰苦之地的妹妹,他忽然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如同幼时一般。
“嗯。”他只应了一个字,便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月上中天时,案上酒壶已空。
上官玄放下酒杯,站起身,“时辰不早了,你们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
他的目光在上官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端木珩:“保重。”
“兄长也保重。”
端木珩与上官徽同时起身,送上官玄至院门口。月光洒在三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修长。
上官玄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策马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屋内,上官徽脸上仍带着酒意的微醺与离别的伤感。她推开了窗,夜风顺着窗棂吹了进来,拂乱了她的鬓发。
端木珩走到她身后,将一件披风轻轻裹在她身上,与她一同了望窗外广阔的星空。这里的星星,似乎比洛阳的更加明亮、更加低垂,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舍不得吗?”他从后拥住了她。
上官徽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声音有些飘忽,“嗯。但更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她想起巡边时看到的烽燧上终年不熄的灶火,想起了草原尽头羌敌游骑飘忽的身影,想起那些戍卒即便已入了夏却仍旧龟裂的手……
“我们真的能做好吗?”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端木珩却听到了,他更紧地拥住了她,“没有人天生就能做好。但我们有必须做好的理由。”他顿了顿,“为身后的百姓,为彼此的承诺,也为我们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他的话语低沉,带着一种踏实、安定人心的力量。
上官徽闭上了眼睛,将身子更深地倚进了他的怀中。
夜色温柔,窗外,陇西的星光闪烁,静静地笼罩在窗前相拥的二人,默默地见证着这场离别,也默许着一段新征程的开始。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出行的车队已准备停当。
上官玄亲自送到营门外,没有过多言语,他只是对端木珩点了点头,又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妹妹,沉声道:“走吧。”
车马徐徐,向东而行。
上官徽掀起车帘,回头望去,上官玄的身影在营门前静静伫立,越来越小,直到与苍茫的陇西融为一体。
她放下车帘,坐正了身子,置于膝上的手却一直被端木珩温暖的手握着。
“我们回家了。”他低声道,“然后,再去我们新的家。”
“好。”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只应了这一个字,声音轻柔,却无比清晰,充斥着她全然的信赖与交付。
端木珩凝视着她柔和的眼眸,那里映着窗外流动的光影,也映着他自己的身影。他心中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地方,顿时生出了无限柔情。
他抬起另一只手,拂过她的鬓发,“这一路,会很长,也会很难。”他声音低沉,客观地陈述着。
“我知道。”上官徽微微弯起唇角,漾起一抹清澈而又温暖的笑意,“可再长再难的路,只要是与你并肩同行,我都愿意。”
她将被他握着的手翻转过来,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就在这时,马车碾过一段不甚平整的路面,车身猛地颠簸了一下。
“唔……”
上官徽突然蹙起眉头,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脸色也瞬间白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
“徽儿?”端木珩神色一紧,立刻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迅速掀开车帘,“停车!唤随行大夫过来!”
“别……”上官徽强忍住不适,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待那阵难受的劲稍稍平复,才低声道:“许是这几日奔波劳累,又着了些凉,肠胃不适罢了……缓缓就好,不必惊动大夫。”
端木珩却并没有因她的话语而眉头舒展,他的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细细打量了许久。忽然,他的神情变得凝重非常:“徽儿,你的月信……是不是迟了些日子?”
上官徽闻言,微微一怔,脸上蓦地飞起两抹红晕,嗔怪道:“你一个大男人,怎好直接……”
话还未说完,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倏然抬眼,却见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紧张、期待与巨大温柔的光芒。
四目相对间,空气瞬间凝固。
端木珩看到妻子眼中的神色变幻,从羞怯到茫然,从震惊到不敢置信,他胸腔里那颗滚烫的心脏,此刻正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你仔细想想,你的月信是不是当真推迟了些日子?”他又问了一遍。
上官徽因着他的话语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心中飞快地计算着日子。
……迟了……岂止是迟了“些日子”,竟迟了半月有余。
她此番竟这样大意。她忽然想起近日来莫名地倦怠、想起晨时偶尔的恶心……
“我们要有孩子了,对吗?”端木珩的声音忽然又在耳畔响起。
“我……我不知道。”上官徽有了几分无措,但手指却下意识地抚上了小腹。“这些日子,只是容易倦怠……骑马时却并无特别感觉。”
“来人,停车。”他忽然朝外扬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请随行大夫过来。”
端木珩下令的同时,已迅速调整了姿势,让上官徽能更舒适地靠在他怀中,并取过一旁的软垫,小心垫在她的腰后。
“你别紧张……等回去了,请府医过来仔细瞧瞧便是。”上官徽被他霎时如临大敌的模样弄得有些羞窘。
“有大夫随行,又何必等到那时。”端木珩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眼神里却是不容商量的坚持,“前几日你还随我们骑马巡边……风餐露宿,是我疏忽了。”
他想起陇西巡边时凛冽的风沙与颠簸的马背,心中涌起一阵无法掩饰的疼惜与后怕。
马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很快,一位年过半百、须发花白的随行大夫提着药箱快步来到车外,隔着垂落的帘子恭敬询问:“将军,夫人,可是有何不适?”
“夫人身体不适,你来诊脉。”端木珩沉声道,同时已细心地将上官徽的手腕下垫好丝帕,才示意她将手伸出帘外。
老大夫应了一声,在亲卫的协助下登上马车前辕,隔着帘子,三指小心翼翼地搭上了上官徽的腕脉。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几人轻缓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
片刻后,老大夫眉头微动,脸上现出专注而审慎的神色。他并未立刻言语,又细细体察了另一只手的脉象,方才缓缓收回手。
他并未直接下定论,而是隔着帘子,恭敬地向端木珩询问起夫人近日的饮食、作息及身体具体感受。端木珩事无巨细,一一告知,甚至提到了前几日的长途奔波。
老大夫听完,沉吟少顷,脸上渐渐露出恍然与肯定的神色。他后退一步,在车辕上朝着帘内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与恭贺:“恭喜将军,恭喜夫人!夫人脉象流利,如珠走盘,乃是典型的滑脉之象。结合夫人所述诸般情状,此乃喜脉无疑!夫人这是有喜了。”
老大夫的话音刚落,车内车外,一时俱静。片刻后,端木珩率先反应过来,他眼中光芒大盛,一向沉稳的嗓音里竟也带上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动:“你……你说的可是真的?夫人她……真的有喜了?”
车外老大夫笑着点头:“千真万确,夫人已有月余身孕。”
端木珩闻言,猛地转头看向上官徽,只见她亦是满脸惊喜与不可置信,两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迅速冷静下来,转向帘外,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有劳先生。从此刻起,夫人的一切饮食起居,安危调理,全赖先生费心。需要什么药材、如何调养,请先生直言,务必确保夫人与胎儿万无一失。”
”将军放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好。一切有劳先生。”端木珩点头,随即吩咐道,“传令下去,车队缓行,务必平稳。前寻一处稳妥干净的客栈或驿站,今日早些歇息。”
“是!”
命令迅速传了下去。马车重新启动,速度明显慢了许多,也平稳了许多。
帘子放下,小小的空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端木珩将她稳稳拥在怀里,手掌轻轻覆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感受着她腹中那尚未成形的小生命,低头与她额首相抵,呼吸交融道:“听见了吗?我们要做爹娘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
上官徽轻轻“嗯”了一声,心中被一种奇异的、饱满的温暖充斥。她伸出手,覆盖在他置于自己小腹的手背上,二人的手掌紧紧交叠,守护着他们共同创造的、最珍贵的奇迹。
窗外,夏日的微风似乎也变得格外温柔,拂动着车帘,送进丝丝凉意,却吹不散车内这一方自在安宁的天地。前路依旧漫漫,但归途的终点,已不再是那座熟悉的城池,更是一个充满崭新希望与无限爱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