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参的“醉相”生涯,以一种看似荒诞却又无比务实的方式,维系着汉初“与民休息”政策的稳定,让帝国的躯体在宽松的环境中得以休养生息。然而,一个庞大的帝国,尤其是一个刚刚从废墟中建立、百废待兴的新王朝,仅有经济的恢复和政策的稳定是远远不够的。它还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凝聚力,一种能够从视觉上、感觉上明确区分“上下尊卑”、彰显皇权至高无上、让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功勋卓着、桀骜不驯的功臣们)从心底生出敬畏的“秩序感”。
这个问题,在未央宫的朝会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尽管有了新的律法,尽管萧何、曹参先后为帝国搭建了相对高效的行政骨架,但朝堂之上的景象,有时却依然让人不忍直视——尤其是从“皇帝威仪”这个角度来说。
刘邦坐在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看着下方他那帮老兄弟、老部下们。樊哙可能正咧着大嘴,跟旁边的周勃吹嘘自己当年在鸿门宴上如何“瞋目视项羽”;灌婴和几个将领凑在一起,为某个战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横飞;更有甚者,几杯御酒下肚,有些人就开始忘乎所以,扯着嗓子划拳行令的,拔出佩剑敲击着殿柱比试力气的,甚至因为争功而互相揪着衣领骂娘的……都曾发生过。
整个朝堂,时常热闹得像沛县街头的酒肆,或者军营里的庆功宴。忠诚是有的,战斗力也是有的,但“规矩”和“体统”?那是什么?能吃吗?
刘邦有时候看着这场面,是既亲切又头疼。亲切是因为这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气氛活跃;头疼是因为……这他娘的哪有点皇帝的样子?自己这龙椅坐得,有时候感觉跟山寨聚义厅里的头把交椅差不多!长此以往,君不君,臣不臣,威严何在?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一个之前并不太起眼的人物,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时代的需求,并且勇敢地(或者说冒险地)站了出来。他就是儒生叔孙通。
叔孙通可不是那种死守典籍、不知变通的腐儒。他曾在秦朝担任过待诏博士,见过始皇帝那套威严的排场,也深刻理解礼仪对于维系权力的重要性。他投靠刘邦后,一直没得到太大重用,因为他很清楚刘邦早年对儒生那套繁文缛节的厌恶。但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
如今,他看到天下初定,经济稍苏,而朝堂秩序却如此“活泼”,他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知道直接跟刘邦提“礼”的风险,这位陛下可是能把儒生帽子抢过来当尿壶的主儿。但他必须说,而且要说得很巧妙。
在一次朝会间隙,趁着刘邦心情还算不错(可能刚刚听完各地户口增长的汇报),叔孙通整了整衣冠,出列躬身,声音洪亮而不失恭敬:
“陛下!臣叔孙通有言启奏!”
刘邦正琢磨着待会儿下朝是去戚夫人那儿听曲还是找樊哙他们接着喝酒,被打断了有点不耐烦,瞥了他一眼:“又是你?什么事?长话短说。”
叔孙通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他精心准备的说辞,开头第一句就极其对刘邦的胃口:
“**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
(儒生难以参与进取天下,但可以参与守成。)
这话太有水平了!先自贬,承认我们儒生打仗不行,抢地盘帮不上大忙,直接把刘邦可能产生的反感堵了回去。潜台词是:打天下您和诸位将军是行家,但现在天下打下来了,该我们“守成”派上场了!
果然,刘邦一听,眉毛挑了挑,来了点兴趣:“哦?守成?怎么个守成法?”
叔孙通立刻图穷匕见,抛出了他的核心建议:“方今天下已定,四海晏平。然臣窃观朝会,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此非太平盛世之象也!古之治世,必有朝仪以明君臣之位,定上下之分。**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我希望征召鲁地的儒生,和我的弟子一起制定朝廷礼仪!)
“朝仪?”刘邦摸了摸下巴,眼神闪烁。他讨厌麻烦,但叔孙通描绘的那群臣乱象,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而且,“明君臣之位,定上下之分”这几个字,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他太需要一种能直观体现他皇帝威严的东西了!
“这朝仪……麻烦不?”刘邦试探着问,他最怕折腾。
“回陛下,”叔孙通信心满满,“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制定一套适合我大汉的、简单明了而又庄严隆重的朝仪,必不会过于繁琐!”
“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刘邦琢磨着这句话,这不又是“承秦制”(吸收秦朝有用的仪式框架)而“反秦政”(去掉其严酷内核,注入儒家尊卑有序的精神)的路子吗?这个他熟!而且听起来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嗯……”刘邦沉吟了片刻,看着殿下依旧有些喧闹的群臣,终于下了决心,“行!叔孙通,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需要什么人,需要什么东西,跟萧……哦,跟曹参说一声!尽快给朕搞出个样子来!”
“臣,领旨谢恩!”叔孙通心中狂喜,深深一揖。他知道,儒家思想介入帝国政治运作,乃至重塑帝国精神面貌的关键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得到刘邦的准许后,叔孙通立刻行动起来。他并没有在未央宫里搞排练,那太扎眼,也容易引起那帮武将的反弹和嘲笑。他带着刘邦拨给他的一些资金和权限,离开了长安城,在郊外找了一片空旷的野地。
然后,他征召了三十多名来自鲁地(儒学发源地,礼仪传统深厚)的儒生,连同他自己的百余名弟子,组成了一支庞大的“礼仪研发与演习团队”。
接下来的几个月,这片野地成了长安城边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只见叔孙通指挥着这群儒生弟子,如同大军布阵一般,忙得热火朝天。他们用长长的绳索圈定区域,模拟宫殿的格局;用削尖的树枝和茅草扎成“人偶”,代表文武百官、侍卫郎中;他们反复演练着从宫门外等候、依次入殿、趋步上前、跪拜稽首、山呼万岁、进呈奏章、赐座赐酒、直到最后依次退朝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和呼吸的节奏!
“不对!不对!王大人,您的位置偏东了三寸!”
“李将军,趋步要稳!不能像冲锋!”
“哎呦!张御史,您这笏板举得太高了!要平!平!”
“山呼万岁时要整齐!要洪亮!要充满感情!想象一下陛下天威就在眼前!”
叔孙通如同一个最苛刻的导演,穿梭于“茅草群臣”之间,大声纠正着每一个细节。弟子们则拿着竹简,飞快地记录下调整后的流程。他们顶着烈日,冒着风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枯燥的演练。附近的村民偶尔好奇围观,指指点点,以为这群读书人中了邪,在搞什么奇怪的祭祀活动。
几个月后,一套融合了古礼和秦仪、既庄严有序又相对简化的朝仪,终于被叔孙通和他的团队“研发”成功了。
叔孙通请求刘邦前来观礼。刘邦带着几分好奇和怀疑,领着一群核心大臣(可能包括曹参、张良、周勃等)来到了郊外演习场。
当演习开始,那些平日里散漫惯了的功臣们,看着眼前这支由儒生扮演的“模拟朝廷”时,全都惊呆了!
但见“宫门”开启,“司仪官”引吭高呼,“文武百官”按照严格的等级和顺序,低着头,迈着规整的步伐,鱼贯而入。他们趋行、转身、跪拜、起身、肃立……每一个动作都如同用尺子量过一般,整齐划一,鸦雀无声!只有司仪官洪亮的口令和官员们山呼“万岁”时那震天动地的声响,在旷野中回荡!
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那种不言自明的秩序感,那种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力,是刘邦和他那帮老兄弟从未体验过的!
就连最桀骜的樊哙,此刻也张大了嘴巴,忘了合上。周勃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连一向超然的张良,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和思索。
从“诸侯王”以下,所有观礼的真实的功臣们,无不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恐肃敬”!他们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原来“上朝”可以是这样一种充满仪式感和压迫力的行为!原来君臣之别,可以通过这样一种可见的形式,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演习结束,全场寂静。
刘邦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抚掌大笑,脸上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他几步走到叔孙通面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差点把这位老儒生拍散架):
“好!好!好!太好了!” 刘邦连说了几个好字,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我到今天才知道当皇帝的尊贵啊!)
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过去,他的皇帝权威更多建立在战功、人情和封官许愿上。而今天,这套朝仪,让他真切地、直观地触摸到了“皇权”那令人沉醉的威严形式!这感觉,比打下一座城池还让他痛快!
他立刻重赏叔孙通,赐金五百斤,并封为太常(掌管宗庙礼仪的官员,九卿之一),让他那些参与制礼的弟子们也统统做了郎官。
很快,这套经过实践检验的朝仪,被正式引入未央宫。
下一次大朝会,景象焕然一新。
在严格的礼仪规范下,昔日那些称兄道弟、醉酒狂呼、拔剑击柱的功臣们,仿佛一夜之间被套上了无形的缰绳。他们穿着整齐的朝服,按照品级肃立于大殿两侧,低眉顺目,举止有度。当刘邦身着冕服,在司仪官的高唱中缓缓升座时,殿下是整齐划一的跪拜和山呼万岁之声,声震屋瓦!
秩序井然,威严自生。
这套朝仪,并非简单的形式主义。它巧妙地运用了“承秦制与反秦政”的智慧:它继承了秦朝那种通过宏大仪式彰显皇权、区别尊卑的制度框架(硬件),但又摒弃了秦朝法律中那种刻薄寡恩、视民如草芥的严酷内核(软件),转而注入了儒家关于秩序、尊卑、和谐的理念。它用看得见的“礼”,规范了君臣行为,赋予了新政权以必要的威严,却又没有像秦朝那样,将这种威严建立在恐怖和屠杀之上。
它是另一种形式的“软硬结合”,为这个新生帝国披上了一件庄重而得体的“礼仪外衣”。
然而,当未央宫内钟鸣鼎食、秩序井然之时,宫墙之外,市井街巷、酒肆茶馆之中,关于这个新时代、关于前朝往事、关于新政得失的议论,却如同涓涓细流,正在民间悄然汇聚,折射出更加多元、也更加真实的世态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