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朝堂之上,钟鸣鼎食,旌旗仪仗,叔孙通制定的新朝仪如同无形的经纬,将君臣尊卑织就得清晰分明,让刘邦第一次真切地品尝到了“皇帝之贵”的滋味。然而,皇权的威严与秩序的建立,并非仅仅停留在宫墙之内。真正的生命力,往往蕴藏在市井街巷的烟火气中,蕴藏在升斗小民的闲谈碎语里。
在长安城东南隅,毗邻正在修缮的城墙根下,有一家不起眼的酒肆,名叫“忘忧居”。名虽雅致,实则是个茅草覆顶、土坯为墙的简陋所在。几张粗糙的木案,几条歪歪扭扭的长凳,一缸浑浊但价格便宜的村酿,便是这里的全部家当。也正因如此,这里成了贩夫走卒、工匠役夫、乃至一些囊中羞涩的底层小吏们,劳作一天后,花上几枚铜钱,喝上一碗,发发牢骚、讲讲见闻的最佳去处。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弥漫着酒气和汗味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酒肆里人声嘈杂,正是每日最热闹的时候。
角落里,独自坐着一个须发皆白、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干净的老者。他面前只放着一碗寡酒,慢慢地啜饮着,眼神淡漠地扫视着喧闹的酒客,仿佛一个超然物外的看客。他是这里的常客,酒保和熟客都认得他,叫他“陈老爷子”。据说,这位陈老爷子,单名一个“洺”字,当年可是在秦朝的咸阳宫里当过博士的!学问大着呢!只是秦亡之后,他便流落至此,靠着微薄的积蓄和偶尔替人写写算算过活,成了这“忘忧居”里一道沉默而略显孤高的风景。
此刻,酒肆中央,一个穿着低级吏员服饰、面色红润的年轻人,正举着酒碗,兴奋地对周围几人说道:
“哥几个听说了吗?陛下又下诏了!还是萧相国(习惯性称呼,此时或为曹参)那时候定下的规矩,**轻田租,十五税一!** 而且啊,还让那些战乱时逃亡的人,都回原籍登记,恢复旧业,官府还给种子哩!啧啧,**真乃仁政!** 比起前朝……嘿!” 他及时刹住了话头,但脸上的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这年轻小吏的话,立刻引起了共鸣。
“是啊是啊!我家舅父就从蜀中回来了,分到了地,日子总算有盼头了!”
“十五税一,要是早些年这样,俺爹娘也不至于……”一个中年汉子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猛灌了一口酒。
“当今陛下,是体恤咱们老百姓的!”
酒肆里弥漫起一股对新朝的感激之情。这与数年前项羽统治时期,以及更早的秦朝时期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时,一个满身石粉、刚刚下工的老石匠,拎着自己的工具篮子走了进来,要了一碗酒,坐在靠近陈洺子的地方歇脚。他听到众人的议论,也插嘴道,声音带着工匠特有的实在:
“几位官人说得在理。就说修这长安城墙和官署吧,**官家征工,如今还给工钱粮米**,虽然不多,好歹能让家里婆娘娃儿糊口。**不像前朝,纯是役使!** 那真是往死里用啊,累死了就地一埋,连个席子都没有……”
老石匠的话,勾起了不少人对秦朝徭役的痛苦回忆,酒肆里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和低声咒骂。
然而,老石匠咂摸了一下嘴,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工匠对工具的天然关注:“不过啊……说起来也怪。**官家发的这尺规,还有算土方、计工时的算法,看着还眼熟得很。** 跟俺年轻时在咸阳干活那会儿用的,好像……差不多?”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陈洺子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
一直冷眼旁观的陈洺子,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他那双看尽世事变幻的浑浊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嘲弄,有悲凉,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他并没有加入众人的讨论,只是仿佛自言自语般地,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冷笑一声,喃喃道:
“嘿……**去其泰甚,存其骨架……**” 他重复着这个在高层或许流传、但在民间却鲜为人知的精准概括,“剥去那层最酷烈、最招人恨的皮肉,留下里面最坚硬、最实用的骨头架子……嬴政啊嬴政……”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酒肆低矮的屋顶,望向了虚无的远方,语气中充满了历史的反讽:
“你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他仿佛在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幽灵低语,“你奋六世之余烈,鞭笞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立郡县,定律法,欲将你这套法度,**传之万世,至于无穷……**”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苍凉的讥诮:“可曾想到,你那个‘万世’的梦,二世而亡,成了天下笑柄。但你留下的这些‘骨架’……这些度量衡,这些行政文书,这些郡县格局,甚至这统一的文字……**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润物细无声’地,被你的掘墓人继承下来,成了新朝赖以站稳脚跟的基石?**”
陈洺子一口饮尽了碗中残酒,那浑浊的液体仿佛化作了满腔的苦涩与慨叹。他既为秦政的极端酷烈、视民如草芥而痛心疾首(他自己或许也是受害者),但作为一个曾经的博士,一个制度的亲历者,他又不得不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承认秦朝那套制度设计本身所具有的强大效能和顽强的生命力。它就像一套极其精密的工具,虽然上一个使用者因为滥用而伤己伤人,但工具本身,却被下一个使用者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继续使用,甚至发扬光大。
酒肆里的议论还在继续,话题从赋税徭役,又转到了新颁布的《九章律》,转到了乡里小吏不再像秦朝时那样如狼似虎……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乐观。
陈洺子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又买了一碗酒,继续他的独酌。
酒肆外,夕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长安城笼罩在暮色之中。新的宫阙、官署、民宅在废墟上慢慢重建,脚手架林立,夯土声此起彼伏。若仔细看去,这新兴帝都的道路格局,依稀还带着当年咸阳“经纬纵横”的旧貌;官府衙门的办事流程,文书往来的格式,依旧遵循着某些秦时定下的规矩;甚至市井间人们争吵骂架时,那脱口而出的,也是被秦朝“雅言”统一过的、带着关中腔调的口音……
秦朝的幽灵,并未随着咸阳宫阙的焚毁和赢秦宗室的屠戮而彻底消散。它以一种更加隐秘、更加深入肌理的方式,徘徊在这片它曾短暂而剧烈统治过的土地上。它化作了度量衡的标准,化作了行政文书上的格式,化作了城市布局的雏形,化作了语言发音的基底……它成了融入新王朝血肉与骨骼中的、无法剥离的遗传密码和深沉底色。
历史,在这里展现出了它复杂而诡异的面貌。它并非简单的断裂与否定,并非“新朝”将“旧朝”的一切都扫进垃圾堆。而是在巨大的断裂和批判之后,在血与火的教训之上,艰难地、有选择地继承、吸收、改造、融合。
那暴虐的帝国肉身已亡,但其制度文明的精魂,却在批判的扬弃中,化作了不绝的回响,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激励着、也制约着后来者,在废墟与新生之间,蹒跚着、探索着一条更加长久的道路。
酒酣耳热,人们陆续散去。陈洺子也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消失在长安城的夜色里。而在这片土地的更多角落,更多的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着时代的巨变,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与新朝息息相关的命运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