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靠山屯,山风跟带了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又干又疼。王秀娟裹紧了刚上身的蓝布褂子,踩着满地枯黄的杨树叶往镇东头的供销社走,新纳的布鞋踩过落叶,发出“咔嚓”的脆响,在这寂静的镇子上格外清晰。她是三天前刚到供销社上班的,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青涩,要不是家里供弟弟上学急着用钱,她才不会从县城跑到这连电影院都没有的偏远地界来。
供销社是座砖瓦房,墙皮都褪成了灰褐色,房檐下挂着的“靠山屯供销社”木牌,漆皮剥落得只剩几个模糊的字。推开门,一股混杂着肥皂、布匹、煤油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属于老百货店的独特气味,厚重得像蒙了一层时光的灰。“秀娟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柜台后传来刘婶的声音,她正低头用抹布擦着玻璃柜台,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店里还有个中年男人,是供销社的主任老马,正蹲在地上翻找账本,看见王秀娟进来,头也没抬地说:“县里来了通知,要盘点后院仓库,那些陈年老货都得清出来登记,你俩今天别站柜台了,跟我去后院忙活。”
后院的仓库是间低矮的偏房,门一推开,灰尘就像受惊的蝴蝶似的涌出来,呛得王秀娟直咳嗽。阳光从高窗的缝隙里斜射进来,光柱里全是飞舞的尘埃。仓库里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落满灰的暖水瓶、捆成捆的粗布、装着铁钉的铁盒,还有几箱滞销的水果罐头,标签都泛黄卷边了。“这仓库得有小十年没彻底清过了,”老马挥了挥手里的鸡毛掸子,“咱从里往外搬,都给规整明白喽。”
三个人分工合作,老马负责登记,刘婶和王秀娟负责搬运。仓库里阴冷潮湿,比外面还凉,王秀娟搬了几箱罐头就觉得手脚发僵。她正弯腰去搬一个靠墙的破损柳条箱,箱子一歪,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几张泛黄的《人民日报》散落在地上,底下裹着一件红底撒绿牡丹花的棉袄。
那棉袄款式是十多年前的,对襟盘扣,可颜色却格外鲜艳,红得像燃着的火,绿牡丹也鲜活欲滴,和周围蒙尘的杂物格格不入。王秀娟忍不住捡起来,触手的质感很软,针脚细密整齐,看得出来是手工缝制的,只是整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陈旧气,不是新衣服的那种鲜活,而是像浸在时光里泡透了的沉郁。
“哎哟,这玩意咋还在?”刘婶瞥见棉袄,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声音都发颤了。老马皱了皱眉,瞪了刘婶一眼:“瞎咋呼啥?不就是件旧棉袄吗?说不定还能当二手货处理了。”刘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那件红袄。
王秀娟正觉得仓库里冷得刺骨,这棉袄看着厚实,她顺手就往身上套。刚穿上,就觉得不对劲——棉袄的尺寸看着普通,可穿上身却有种奇怪的“包裹感”,像是比她的身材大了一圈,却又紧紧地贴在背上,尤其是后颈和后背的位置,一股阴冷的气息钻进来,不是仓库的那种湿冷,而是像有块冰贴在皮肤上,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秀娟,别穿这个,不吉利。”刘婶凑过来,想把棉袄从她身上扒下来。“婶,我就是觉得冷,穿会儿暖和暖和。”王秀娟躲开了,她觉得刘婶有点小题大做,不就是件旧衣服吗?老马也在一旁说:“让她穿吧,仓库是冷,登记完赶紧搬出去晒晒太阳。”刘婶没办法,只好不再说话,只是干活的时候,总用眼角的余光瞟着王秀娟身上的红袄,神色越发不安。
那天下午,王秀娟就穿着这件红袄清库。起初还没什么特别的,可到了傍晚,她总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对着她的脖子吹冷气。偶尔还能听见一声悠长的女人叹息,若有若无的,她回头看,仓库里只有老马和刘婶,两人都在低头干活,根本没人说话。“刘婶,你听见啥声没?”她问。刘婶手一抖,手里的铁盒摔在地上,铁钉撒了一地:“没、没有啊,你别瞎想。”
晚上回到供销社安排的宿舍,王秀娟把红袄脱下来放在床头,可那股阴冷的感觉却没消失。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总萦绕着那声女人的叹息,时近时远,像在屋里,又像在窗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感觉后颈又凉了一下,这次格外清晰,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碰了她一下,她猛地睁开眼,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上班,王秀娟还是把红袄穿上了,不是因为冷,而是潜意识里觉得穿上它心里踏实些,尽管这想法很奇怪。她站在柜台后招呼顾客,总觉得有视线粘在背上,凉丝丝的。来买酱油的张大妈看见她的红袄,手里的酱油瓶差点掉在地上,眼神躲闪着说:“秀娟啊,这衣服……你从哪儿弄来的?”“仓库里翻出来的,咋了大妈?”王秀娟反问。张大妈摆了摆手,含糊地说:“没啥,就是看着有点眼熟,你赶紧换了吧。”说完匆匆付了钱就走了,脚步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一整天下来,好几个顾客都对她的红袄露出异样的神色,要么匆匆避开,要么欲言又止。刘婶更是一整天都没怎么跟她说话,坐在角落里织毛衣,手指却一直在抖。王秀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总觉得这红袄有问题。
中午吃饭的时候,王秀娟挽起袖子去洗饭盒,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低头一看,红袄袖口内侧的接缝处,露出一缕枯黑的头发,长约尺许,纠结在一起,看着格外瘆人。她心里一紧,用手一扯,头发被拽了出来,那头发又干又脆,一捏就碎成了渣。“这啥玩意?”她吓得手都抖了,饭盒“哐当”掉在水池里。
刘婶听见动静跑过来,看见那缕头发,脸瞬间变得惨白,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这、这头发……咋会在这儿……”“刘婶,你肯定知道啥,你告诉我!”王秀娟抓住刘婶的胳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刘婶挣开她的手,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赶紧把这衣服扔了!”
王秀娟心里又怕又气,她决定把这红袄洗干净,说不定洗过之后就好了。她打来一盆井水,把红袄泡进去,刚一揉搓,清水就慢慢变成了暗红色,像是掺了血似的,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铁锈腥味。她越洗越害怕,用肥皂搓了一遍又一遍,可那暗红色的水总也洗不干净,红袄的颜色却越来越鲜亮,红得刺眼,上面的绿牡丹反而显得有些黯淡,像是失了生机。
她把红袄拧干,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深秋的阳光很淡,可那红袄在阳光下却格外扎眼,远远看去,像一团燃着的火。那天晚上,噩梦开始了。
她梦见自己站在供销社的后院仓库里,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高窗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突然,一双冰凉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力气大得惊人。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挣扎,身体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她能感觉到身后人的呼吸,冰冷地喷在她的后颈上。她拼命扭头,想看清身后人的样子,可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黑影,什么都看不清。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昏迷的时候,猛地惊醒过来,浑身都是冷汗,脖子上还残留着那种被掐住的刺痛感。
从那天起,王秀娟夜夜都做同样的噩梦。她开始失眠,脸色变得苍白憔悴,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白天在供销社上班,她总是精神恍惚,给顾客拿错东西,算错账。老马一开始还批评她,后来见她实在不对劲,也有些慌了:“秀娟,你是不是病了?不行就歇两天。”刘婶看她的眼神,除了恐惧,还多了几分怜悯。
王秀娟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她必须弄清楚这红袄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开始趁着下乡送货的机会,向镇上年长的老人旁敲侧击。可每当她提起那件红底撒绿牡丹的棉袄,老人们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摆摆手说:“别打听,那东西不吉利。”有一次,她在镇上的小酒馆碰到了老酒鬼张大爷,张大爷喝得醉醺醺的,她趁机问起红袄的事。张大爷眯着醉眼,看了她半天,突然压低声音说:“那衣服……是春玲的……别穿,穿了要招东西……”说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任凭王秀娟怎么喊都喊不醒。
“春玲”这个名字,王秀娟还是第一次听。她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回到供销社,她盯着刘婶,语气带着一丝崩溃:“刘婶,你告诉我,春玲是谁?这红袄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不说,我就要被折磨死了!”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刘婶看着她哭红的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她拉着王秀娟走到仓库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说:“这事……都过去十五六年了,本来以为没人再提了……”
刘婶说,十五六年前,供销社有个叫春玲的年轻女店员,长得特别漂亮,手也巧,那件红袄就是她自己缝的,是她最心爱的衣服,平时都舍不得穿。春玲性格开朗,跟店里的人关系都不错,可就是太要强,眼里揉不得沙子。那时候供销社有个副主任,叫李建国,是镇上书记的亲戚,为人霸道,经常在账面上动手脚。春玲发现后,就跟他吵了起来,吵得特别凶,全供销社的人都听见了。
“那天晚上下着雪,特别大,”刘婶的声音带着哭腔,“春玲下班的时候,就穿着这件红袄,跟我说她要去跟李建国把话说清楚,还说要是她今晚没回来,就让我帮她看着点。我那时候胆小,没敢跟她一起去,就看着她走进了雪地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春玲失踪后,镇上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她跟人私奔了,有人说她被李建国害了,扔到后山喂狼了。派出所也来查过,可什么线索都没找到,李建国一口咬定没见过春玲,没过多久就调去别的镇了。这事儿最后就不了了之,成了靠山屯的一桩悬案。
“春玲失踪后,这红袄就被人在供销社门口找到了,”刘婶接着说,“有个新来的小姑娘不懂事,捡去穿了,结果跟你一样,天天做噩梦,说有人掐她脖子。后来这衣服又被人扔过几次,可每次都能自己回来,最后就被塞到仓库最里面的柳条箱里,没人敢再碰。”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王秀娟只觉得浑身冰冷,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穿上红袄会有那种包裹感,为什么会听见女人的叹息,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噩梦——是春玲的怨念,附在了这件她最心爱的红袄上。
从那天起,诡异的事情越来越多。白天,她总能听见耳边有女人的低语,模糊不清,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委屈;晚上的噩梦也变了,她开始梦见春玲的样子,穿着红袄,站在雪地里哭,还能听见春玲和李建国争吵的声音,“你别想糊弄过去”“这账必须算清楚”。她还感觉到红袄越来越紧,像是在慢慢收缩,吸走她的体温和生机,她的脸色越来越差,连走路都觉得没力气。
王秀娟再也受不了了,她趁夜把红袄装进麻袋,扔到了镇外的乱葬岗。可第二天早上,她一睁开眼,那件红袄就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她的床头,上面还带着露水的痕迹。她又试着把红袄拿到院子里烧,火柴刚碰到衣角,火苗突然变成了诡异的绿色,怎么都烧不旺,反而冒出一股黑烟,呛得她直咳嗽,红袄却完好无损。
“这是春玲有冤屈没处说,才缠着你啊,”老马看着快要崩溃的王秀娟,叹了口气,“咱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得想个法子。”他去找了镇上的陈老太太,陈老太太懂些门道,平时镇上谁家有邪乎事都找她。
陈老太太来看了看红袄,又问了事情的经过,说:“这姑娘是含冤而死,怨气重,得让她安心。你们得在她最后出现的地方,给她办个简单的仪式,替当年那些胆小怕事的人给她赔个罪,再承诺帮她把冤屈说出去,她才会放手。”
当天子夜,老马、刘婶和王秀娟带着红袄,来到了供销社的后院——当年春玲离开的地方。陈老太太点燃了三炷香,插在地上,让王秀娟捧着红袄,对着夜空说:“春玲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们都知道了。我们会把你的事说出去,帮你找公道,你别再缠着我了,安心去吧。”
刘婶也哭着说:“春玲,是婶子胆小,当年没敢帮你,婶子对不住你。我们一定想办法找到李建国,让他给你个说法。”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院里的香灰被吹得漫天飞舞。王秀娟手里的红袄突然变得轻飘飘的,那种包裹感和阴冷感瞬间消失了。她把红袄用白布仔细包裹好,放进一个新的木匣里,按照陈老太太的吩咐,埋在了后院的老槐树下。
从那以后,王秀娟再也没做过噩梦,耳边的叹息和低语也消失了。她的精神慢慢好了起来,脸色也恢复了红润。老马托人打听了李建国的下落,得知他现在在邻镇当干部,就把当年的事情整理成材料,寄给了县里的纪委。
供销社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每当深秋风起,刮过后院的老槐树时,偶尔还能听见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像是有人在轻声诉说,又像是在轻轻叹息。王秀娟每次听到,都会停下手里的活,朝着老槐树的方向望一眼,心里默念:“春玲姐,你的冤屈,我们不会忘。”
那件红袄就埋在老槐树下,成了靠山屯人不敢深谈的禁忌。只是偶尔有镇上的老人路过供销社,会指着老槐树对孩子说:“别去那儿玩,树下埋着一个姑娘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