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施琅于海军都督府内,为那项代号“轩辕”的绝密远航计划殚精竭虑、调兵遣将之时,紫禁城的乾清宫内,另一场关乎帝国未来格局的奏对,正在大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与他的继承者之间进行。
时值初夏,殿外草木葱茏,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朱由检没有像往常一样高踞御座,而是与太子朱慈烺并肩站在那幅巨大的、刚刚更新不久的《大明全舆图》前。地图上,代表大明直接管辖疆域的明黄色,已经从传统的中原十八省,扩展至辽东特别行省、东宁省(台湾),而在遥远的南方大陆,一个标志着“新金陵镇”的红色圆点,以及周边大片代表着宣称统治权的淡黄色区域,无声地宣示着帝国疆域的空前庞大。
然而,这片庞大的疆域,尤其是那些新近纳入统治或正在开拓的海外领地,此刻正面临着严峻的治理挑战。来自澳洲“新金陵镇”的紧急奏报,刚刚由通政司加急送至御前,此刻正摊开在旁边的御案上。
奏报是探险队统领兼新金陵镇临时总管沈廷扬亲笔所写,字里行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虑与疲惫。他详细陈述了殖民地开拓陷入的困境:首批移民因环境不适、劳作艰辛、疾病侵袭,非正常减员已超过一成;士气低落,思乡与怨怼情绪蔓延,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骚动;与当地土着的关系虽在“怀柔”政策下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因语言不通、文化隔阂以及争夺土地、水源而引发的摩擦日渐增多,信任脆弱得如同累卵;最关键的是,远离帝国本土带来的补给困难和管理滞后,使得任何决策都显得迟缓而低效,一个小小的意外都可能引发连锁的危机。
“烺儿,澳洲之困,沈廷扬所奏,你都看过了。”朱由检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澳洲的广袤区域,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轩辕’舰队即将东向,去寻找可能存在的另一片大陆。但若连眼皮底下的澳洲尚且治理不善,开拓更多疆土,也不过是贪多嚼不烂,徒增负担罢了。”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身形挺拔、眉宇间已渐脱稚气的太子。朱慈烺今年刚满十七岁,但在朱由检有意识的栽培下,早已不是深居东宫、只读圣贤书的储君。他不仅系统学习了经史、格物、地理、军政,更在过去的数月里,奉朱由检密旨,对帝国新设立的几个海外领地和关键沿海府县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调研”。调研的方式并非大张旗鼓的巡视,而是通过调阅皇城司密报、地方官员奏折、乃至化名接触往来商贾、听取讲武堂与格物院中来自各地学员的见闻,进行综合分析。
朱慈烺迎上父皇的目光,眼神清澈而沉稳。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份用工整楷书誊写、厚达数十页的奏折,双手呈上:“父皇,儿臣近日潜心研读各方文书,结合此前所学所思,于海外殖民地治理之道,略有愚见,草拟此《优化海外殖民地治理条陈》,恳请父皇御览斧正。”
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接过奏折,并未立即翻开,而是示意朱慈烺:“你先说说看,核心之要义为何?”
“是,父皇。”朱慈烺组织了一下语言,显然对此已有深思熟虑,“儿臣以为,澳洲乃至东宁省(台湾)目前治理之困,根源在于‘隔阂’二字。”
“其一,是朝廷与当地移民之隔阂。万里之遥,奏报往返动辄数月,朝廷难以及时体察民情,政策往往滞后或不合当地实情。移民身处蛮荒,倍感孤立无援,对朝廷归属感易生摇动。”
“其二,是官民之隔阂。目前东宁、新金陵,皆以军管或流官为主,虽有效率,却难免有强压之嫌。移民只有服从之义务,而无表达诉求、参与管理之渠道,积怨易生。”
“其三,是华夷之隔阂。如澳洲土着,其文化、习俗与我迥异,单纯怀柔或威慑,皆非长久之计。若不能使其逐渐归化,认同我大明,则冲突永无休止,殖民地永无宁日。”
朱由检微微颔首,这些分析,切中要害。他示意朱慈烺继续。
“故此,儿臣愚见,欲破解此困局,当在‘疏通’与‘融合’四字上下功夫。”朱慈烺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自信,“儿臣建议,可于东宁省、澳洲新金陵镇等地,试行‘地方咨议会’制度。”
“地方咨议会?”朱由检重复了一遍这个新鲜词。
“正是。”朱慈烺解释道,“此咨议会非取代朝廷委派之流官,而是作为辅助治理、沟通上下之机构。其成员,可由三部分人组成:一为朝廷命官,担任议长,把握大局,贯彻国策;二为由当地拥有一定田产、声望或技艺之移民,通过推举产生代表,反映民情民意;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图上的澳洲,“……在条件成熟之地,如澳洲,可尝试吸纳少数已表示归顺、且在当地土着中有一定影响力的部落头人或有识之士,作为特邀代表参与。”
这个提议颇为大胆,朱由检眉头微动,但没有打断。
“咨议会之权责,初期限于咨议。”朱慈烺详细阐述,“可审议地方赋税之征收与使用、公共工程之兴建、治安管理条例等涉及民生之具体事务,向流官提出建议。流官拥有最终决定权,但重大决策需征询咨议会意见,并解释其决策缘由。同时,咨议会亦负有将朝廷政令、法律法规向移民及归化土着宣导解释之责。”
“此举有数利,”朱慈烺总结道,“其一,可使朝廷政令更贴合当地实际,减少施政阻力。其二,予移民参与感、话语权,化被动服从为主动共建,增强其对朝廷之向心力。其三,予归化土着以地位与尊重,使其看到融入大明体系之希望与好处,缓和华夷矛盾,促进真正之归化。其四,亦可作为历练、选拔本地治理人才之摇篮。”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殿内一时只剩下冰鉴(古代冰箱)中冰块融化时细微的滴答声。
太子的这条陈,显然不是一时兴起的空想,而是建立在大量信息分析和一定政治思考基础上的。其核心思路,是在确保帝国中央绝对权威和最终控制权的前提下,适当下放部分基层治理权限,引入有限的、可控的本地参与,以换取殖民地的稳定与长效发展。这确实是对当前简单粗暴的军管或流官直管模式的一种优化和补充。
风险当然存在。如何确保咨议会不被地方势力或别有用心者把持?如何防止其权力膨胀,尾大不掉?如何界定其与流官的权责边界?这些都是需要精细设计和严格监管的问题。
但好处也同样诱人。若能成功,帝国对庞大海外领地的统治将更加稳固,治理成本有望降低,来自底层的矛盾得以疏导,甚至可能形成一种更具韧性和包容性的帝国治理新模式。
“你的条陈,朕会细看。”朱由检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你能不固于书本,洞察时弊,并提出此等具建设性之方略,朕心甚慰。”
他拿起朱慈烺那份厚厚的奏折,轻轻掂了掂,仿佛在掂量其中蕴含的分量。“‘地方咨议会’……名字起得不错。先在东宁省选一两处,澳洲新金陵镇,作为试点。具体章程,由你牵头,会同内阁、吏部、兵部(涉及军管地区)详细拟定,务求权责清晰,监管得力,报朕审定。”
“儿臣领旨!”朱慈烺心中一阵激动,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沉稳,躬身行礼。他知道,这不仅是父皇对他能力的认可,更是将一项关乎帝国未来统治根基的重要实践交到了他的手中。
朱由检看着儿子,目光深邃。他仿佛透过朱慈烺年轻的脸庞,看到了帝国未来更广阔的可能性。技术的革新、疆域的扩张固然重要,但制度的适时调整与优化,才是维系一个庞大帝国长久生命力的关键。太子能在这个年纪便开始思考并尝试解决这些问题,无疑是一个极其积极的信号。
“去吧,”朱由检挥了挥手,“好生去做。记住,治大国如烹小鲜,既要有革新之胆魄,亦需有掌控之火候。”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朱慈烺再次躬身,而后稳步退出了乾清宫。
殿内恢复了宁静。朱由检独自立于巨幅地图前,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广袤的南方大陆,以及更东方那未知的浩瀚海洋。太子的提案,为治理已有的疆域提供了新的思路;而施琅筹备的远航,则将帝国的视野推向更远的边界。内外并举,开拓与治理同行,这或许就是他留给这个亲手重塑的帝国,最宝贵的遗产与最坚实的基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