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广州城,湿热的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与各国香料的味道,弥漫在珠江沿岸的十三行街区。这里商馆林立,旗幡招展,操着不同口音、穿着各异服饰的商贾穿梭如织,构成了帝国南方最繁华、也是最具有活力的贸易画卷。随着帝国海军在南洋确立优势,马六甲海峡的关税权牢牢在握,通往印度乃至更远西方的航路日益繁忙,这座千年商都的脉搏也跳动得更加有力。
在离官方设定的“市舶司”不远,一座由闽南商人合资兴建、风格中西合璧的“粤海茶楼”三楼雅间内,一场不同于传统银钱交割的交易,正在几位大商贾之间进行。房间里茶香袅袅,但气氛却带着一种紧张的凝重。
做东的是“广利昌”商行的东家陈永禄,一个精瘦干练、眼神锐利的中年人,他的商船队主要跑南洋香料航线。作陪的则有专营景德镇瓷器外销的“景泰隆”东家胡永年,以及主营松江棉布、与内帑银行关系密切的“通海布庄”东家沈一石。
“陈老板,你这次的手笔可不小啊。”胡永年抿了一口上好的武夷岩茶,看着陈永禄推到桌子中央的一份契约草案,语气带着试探,“五千担丁香,三个月后交割,每担作价八十五两银元券……眼下市价不过八十二两,你这可是溢价收购。”
陈永禄嘿嘿一笑,拿起桌上的吕宋雪茄点燃,吐出一口烟圈:“胡老板是明白人,何必说外行话?眼下已是初夏,南洋的信风季节将过,下一批大宗香料运到,至少是四个月后的事情。这三个月内,市面上的丁香只会越卖越少。荷兰人在香料群岛虽然吃了瘪,但暗地里的小动作没停,保不齐什么时候航路就又起波澜。我敢赌三个月后,市面上绝对不止八十五两这个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一石和胡永年:“二位,我这不是现货交易,是‘预买’。我出定金,锁定三个月后的价格和货源。你们二位,一位手里有即将到港的货,一位与内帑银行熟稔,资金调度灵活。我们立下字据,三个月后,无论市价是涨到九十两,还是跌到八十两,都按八十五两结算。我规避了未来价格上涨的风险,你们锁定了利润,拿到了定金周转,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种“预买预卖”,约定未来某一时间、以特定价格交割指定数量商品的交易方式,近来在广州、松江等贸易中心的大商人圈子里悄然兴起,尚未有统一名称,有人称之为“期约”,有人呼之为“远单”。其诞生的土壤,正是帝国远洋贸易规模急剧扩大所带来的巨大不确定性——航程漫长,风险难测(风暴、海盗、疾病、外交摩擦),导致货物到港时间和数量不稳定,市场价格波动剧烈。商人们为了规避这种价格波动风险,自发地想出了这种提前锁定利润或成本的办法。
沈一石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紫砂茶杯,沉吟道:“陈老板的算盘打得精。不过,这里面也有风险。若是三个月后,荷兰人服软,航路畅通,又有新的香料船队意外提前抵达,市价大跌……你这八十五两的‘期约’,可就砸在手里了。届时,你是认赔交割,还是……”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还是选择违约,损失定金?
“哈哈,沈兄顾虑的是。”陈永禄拍了拍那份草案,“所以这契据写得明白,定金三成,届时若我方无法履约提货,定金分文不退;若卖方无法按期足量供货,则需双倍返还定金。白纸黑字,画押为凭!咱们做生意,讲的就是个信用。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内帑银行的银元券如今信誉坚挺,汇通南北,这定金和尾款都用银元券结算,方便快捷,也免了金银成色、称量的麻烦。这便是底气!”
胡永年与沈一石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知道,陈永禄敢这么玩,除了对市场的判断,更深层的原因是帝国海军的强大和航路的相对安定,降低了航运的绝对风险,使得这种基于价格波动的博弈成为可能。同时,内帑银行发行的银元券成为主流交易货币,也为这种跨期交易提供了稳定、统一的计价和支付工具。
“既然陈老板有此魄力,那我胡某就陪你赌这一把!”胡永年最终下了决心,他手里正好有一批即将从巴达维亚启运的丁香,正需要提前锁定销售。
沈一石也点了点头:“我虽不直接经营香料,但可以做个见证,并在资金周转上提供些便利。这‘期约’之事,确有其便利之处。”
三人举起茶杯,以茶代酒,算是达成了这桩不在市面公开交易的“远期”买卖。他们并不知道,这种自发形成的、为了规避风险的商业行为,正是一种原始形态的“期货交易”。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千里外的北京城。
内帑银行总部,一座融合了传统中式架构与格物院新式建材(如大块玻璃窗)的五层大楼内,总裁(由户部侍郎兼任)程国祥正皱着眉,翻阅着一份来自广州分行的密报。密报中详细描述了广州、松江等地商人圈中出现的这种“期约”交易,并附上了几份设法获取的、条款不尽相同的契约副本。
程国祥是科举正途出身,精通理财,但在他的认知里,商业交易无非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至多是赊购、借贷。这种买卖“未来”的契约,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约定未来交割,价格提前锁定……看似你情我愿,实则蕴含巨险。”程国祥放下密报,对坐在下首的几位银行核心管事和受邀前来咨议的格物院一位精通数算的学者说道,“若未来市价远高于约定价,卖方必生悔意,易起纠纷;若远低于约定价,买方则可能弃定金而逃,同样引发诉讼。此等交易,全赖商人自身信誉维系,缺乏律法保障与统一规则,一旦某家大商号违约,恐引发连锁反应,波及银根稳定。”
一位来自松江的管事补充道:“总裁大人所言极是。据观察,此类交易已有投机苗头。有些人并非真正需要货物,也并无可靠货源,只是单纯赌未来价格涨跌,买空卖空,这已近乎赌博。长此以往,恐生祸端。”
那位格物院的学者,则从另一个角度分析:“程大人,此现象之产生,根源在于贸易规模扩大,信息传递虽因有线电报而加速,但仍无法完全消除时空差距导致的不确定性。商人为求自保,方出此策。依学生浅见,此物犹如水火,管理得当,或可成为平抑物价、锁定商贾风险之利器;若放任自流,则可能酿成巨患。”
程国祥深以为然。他想起了皇帝朱由检在创立内帑银行、推行银元券之初就反复强调的“金融稳定乃国之命脉”。任何可能冲击货币流通和信用体系的新生事物,都必须纳入监管视野。
他不敢怠慢,立刻整理了一份详细的报告,连同广州分行的密报和初步分析,通过紧急渠道,直送司礼监,呈报御前。
这份报告,在第二天上午,就摆在了朱由检的御案上。
乾清宫里,朱由检看完程国祥的奏报和附上的“期约”样本,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他放下报告,对侍立在一旁的王承恩笑了笑:“王伴,看到了吗?资本的活力,总是超乎想象。朕刚刚准了太子优化殖民地治理的条陈,这边厢,商人们自己就搞出了新花样。”
王承恩躬身道:“皇爷圣明。此等‘期约’之事,老奴闻所未闻,竟似买卖‘虚空’,着实令人心惊。”
“倒也不是完全虚空。”朱由检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宫苑,“它买卖的,是‘风险’。商人将未来价格不确定的风险,通过契约转移给了愿意承担的人。这是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产物。”
他回想起为了推行银元券、统一币制,与旧有钱庄、地方豪强进行的激烈斗争。如今,银元券站稳了脚跟,内帑银行网络初成,统一的货币和初步建立的信用体系,果然催生出了更复杂的金融活动。历史仿佛在以另一种方式重演,只是这一次,主导者是他朱由检。
“程国祥的担忧是对的。”朱由检转过身,语气变得严肃,“缺乏规则和监督的金融创新,就是脱缰的野马,迟早会闯出大祸。但一味禁止,又是因噎废食。商人们有规避风险的需求,这是客观存在的。”
他沉思片刻,下达了指示:
“第一,告知程国祥,内帑银行立即抽调精干人手,成立一个‘新式商约研究小组’,深入广州、松江等地,详细调查这种‘期约’交易的规模、主要商品、契约形式、参与者、结算方式,评估其潜在风险。”
“第二,令该小组研究制定《标准远期契约范本》的可能性,对定金比例、违约惩罚、交割标准等关键条款,提出指导性意见。”
“第三,征询刑部、大理寺意见,研究是否需要修订《大明律》或制定专门法令,对此类交易进行规范,明确其法律地位,保护合法交易,打击恶意投机与欺诈行为。”
“第四,告诫内帑银行各地分行,密切关注与此类交易相关的资金流动,严防利用‘期约’进行套取银行信贷的行为,确保金融稳定。”
朱由检很清楚,期货交易是现代金融市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具有价格发现和风险规避的重要功能。在大明远洋贸易规模日益庞大的背景下,它的出现是必然的。他要做的,不是扼杀,而是引导和规范,让这匹代表着资本活力的“野马”,套上缰绳,沿着为帝国实体经济服务的轨道奔跑。
“告诉程国祥,此事关系新兴商贸秩序,宜疏不宜堵。务必谨慎研究,拿出一个稳妥的章程来。”朱由检最后强调。
旨意迅速传出。内帑银行这台日益强大的金融机器,开始将一部分注意力,投向了广州、松江那些茶楼雅间里悄然诞生的金融衍生萌芽之上。帝国的管理者们,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并试图驾驭这股由自身推动的贸易扩张所衍生出的、新的力量。而这股力量,将在未来更深刻地影响帝国的经济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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