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帝都,秦淮河畔的桨声灯影依旧,但在象征着文脉正统的南京国子监内,一场席卷思想界的风暴正在酝酿,其激烈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海上争锋的炮火连天。
事情的导火索,源于一份张贴在国子监“敬一亭”旁公告栏上的《格物求真刍议》。这篇洋洋洒洒近万言的文章,作者署名为“浙东黄宗羲”,其行文纵横捭阖,引经据典,却矛头直指程朱理学对“格物致知”的传统解释。文章认为,朱子所谓“即物穷理”,过于偏向内心道德的省察,而忽略了对外在客观事物的探究。真正的“格物”,当如《大学》所言,是“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其核心在于通过观察、实验、推理,去穷究事物本身的规律与原理。他大胆提出,“格物院观星测地、研机造器、探矿冶金,乃至解剖生物以明构造,方是‘格物’正途”,并断言“此‘实学’方能富国强兵,开万世太平”,而非空谈“心性”、“理气”。
此文一出,宛如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在监内数千学子中激起千层浪。支持者拍案叫绝,认为黄宗羲道出了时势所需,学问当经世致用;反对者则勃然大怒,斥其为“标新立异”、“舍本逐末”、“堕入功利小道”,甚至扣上了“动摇儒学根基”、“以夷变夏”的大帽子。
争论迅速从私下蔓延至公开,最终演变成一场由几位年轻助教和监生发起,并获得祭酒(国子监最高长官)默许的公开辩论。辩题赫然便是:“格物致知,本义何在?”与“义利之辨,当否为立国之本?”
辩论当日,国子监彝伦堂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不仅有满监生徒,更有闻讯赶来的南京各部官员、勋贵子弟、乃至一些民间书院的学者和报馆访事(记者),盛况空前。
辩论伊始,旧儒一方的代表,一位以恪守程朱、学问精深着称的五经博士,便引经据典,申明“格物”乃是格除心中物欲,以复明先天之“良知良能”,是内省的功夫,根本目的在于“正心诚意”,以达到“至善”的道德境界。他严厉批评格物院的种种作为是“逐物而不返”,沉迷于“器”与“术”的末流,忽视了“道”的根本,长此以往,必将导致人心不古,道德沦丧。
他话音未落,新学一方的代表,年轻气盛的监生顾炎武便霍然起身反驳。他并未直接否定道德修养的重要性,而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现实:“博士高论,学生敬佩。然敢问,若空谈道德心性,可能造出‘破浪’级战舰,扬威海上,收复台湾?可能铸就犀利火炮,令红夷丧胆?可能推演历法,指导农时,增产粮食以养万民?可能研制新药,活人无数?”他连续发问,气势如虹,“《尚书》有云:‘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格物院所为,正是‘利用厚生’之举!若‘利’乃国计民生之利,‘用’乃强国安邦之用,此等‘功利’,为何不能堂堂正正追求?莫非要让士子们依旧只会背诵章句,面对饥荒、瘟疫、外侮而束手无策,方是圣贤之道吗?”
他的发言引来了台下大量年轻监生和讲武堂、松江大学堂前来观摩学员的阵阵喝彩。这些年轻人,或多或少都接触过新学的熏陶,对世界的变化有着更敏锐的感知。
旧儒一方另一位资深讲官立刻起身,抓住了“义利之辨”的核心:“顾生此言差矣!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董子亦云:‘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乃立身之本,亦是立国之基!若举国上下,皆汲汲于功利,则人欲横流,礼义廉耻何在?国将不国!”
此时,一直在旁静听的黄宗羲站了起来。他比顾炎武稍长几岁,气质更为沉静,但言辞同样犀利:“讲官大人所引,乃是对圣人之言的僵化理解!学生请问,朝廷兴修水利,是不是‘利’?轻徭薄赋,使民得以养生送死,是不是‘利’?陛下倡导格物,造舰强军,保境安民,使百姓免受战火涂炭,是不是‘利’?此等‘公利’、‘大利’,正是‘义’之所在!若如宋儒般,将‘义’与‘利’截然对立,视民生经济为末务,空谈性理,这才是我大明昔日积弱之根源!学生以为,当主张‘义利合一’,富民方能强国,强国方能彰显大义于天下!”
他这番“义利合一”的论述,如同惊雷,震得许多保守派士子目瞪口呆,这是对数百年来理学正统价值观的公然挑战!
“荒谬!”一位老翰林气得胡子发抖,“黄口小儿,安敢曲解圣贤!尔等推崇格物,可知那显微镜下观看污秽之物,有违‘非礼勿视’之训?可知那解剖尸体,更是有伤天和,悖逆人伦!”
新学一方一位来自格物院医学所的青年学者忍不住高声回应:“老大人!若非显微镜,如何能见水中细微生物,如何能研究瘟疫之源?若非解剖,如何能明人体经络脏腑,精进医术,拯救万千性命?难道眼见病患痛苦而死,便是合乎‘天和’与‘人伦’吗?子曰:‘仁者爱人’,医术之精进,正是仁术之体现!”
辩论越来越激烈,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从经典解释到现实成效,从道德伦理到国家利益,争得面红耳赤。台下的人群也分化明显,年长者多摇头叹息,忧心忡忡;年轻人则多兴奋激动,为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的言论喝彩。甚至有人因为观点不合,在台下发生了推搡和口角,险些酿成殴斗,幸好被维持秩序的监丞和兵丁及时制止。
这场持续了近三个时辰的辩论,最终并未能分出明显的胜负。祭酒见场面几近失控,只得宣布暂歇,容后再议。但思想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难关上。
辩论的详细经过和双方核心观点,被嗅觉灵敏的《金陵新报》、《海事商情》南京分社的访事们迅速记录下来,通过驿传系统和初具雏形的民间信局,飞快地传向北京、苏松、广州等地,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引发了巨大的反响和更为激烈的争论。
紫禁城,文华殿。
朱由检仔细阅读着由通政司汇总、皇城司补充的关于南京国子监辩论的详细报告。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偶尔在黄宗羲“义利合一”、顾炎武“利用厚生”等字句上轻轻敲击。
侍立在旁的王承恩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这南监辩论,闹得沸沸扬扬,黄、顾等年轻士子,言辞是否过于激烈,有损朝廷清议?是否需下旨申饬,以正视听?”
朱由检放下报告,摇了摇头:“申饬?为何要申饬?辩论而已,又非谋逆。黄宗羲、顾炎武等人,虽有锐气,但其心可嘉,其言亦非全无道理。”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空。这一幕,他早有预料。从第二卷他力排众议,设立格物院,推广“实学”,打破科举独尊,就已经埋下了今日思想冲突的种子。旧有的理学体系,在应对日益复杂的内外挑战时,确实显得力不从心。而新学的崛起,必然伴随着对旧有权威的挑战和思想领域的重新划分。
“思想的碰撞,未必是坏事。”朱由检缓缓说道,“理学空疏之弊,确需革除。新学注重实证、效用,亦是强国所需。然,若完全摒弃传统道德伦理,亦非国家之福。”
他深知,完全倒向任何一方都是危险的。极端保守会导致僵化落后,而极端功利也可能导致道德失范。他需要的,是一种平衡。
“告诉内阁和礼部,对此类学术争论,不必过度干预,亦不必急于定于一尊。可引导,但不可压制。让它们争,真理越辩越明。”朱由检做出了指示,“但需注意,争论需限于学理范畴,不得借机攻讦朝政,结党营私,扰乱地方。令都察院和各地学政,密切留意,若有越界之行,及时纠劾。”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将黄宗羲那篇《格物求真刍议》和顾炎武在辩论中的主要言论,抄录一份,送至讲武堂和松江大学堂,供学员士子研讨。再抄录一份,送入宫中,朕要再看看。”
朱由检选择了一种相对开放和谨慎的态度。他允许新思想传播,借其冲击暮气沉沉的旧学界,为帝国的改革提供理论支持;但同时,他也要牢牢掌控住底线,防止思想领域的混乱演变为政治动荡。
南京国子监的这场辩论,如同一股强劲的东风,虽然未能立刻吹散所有守旧的阴霾,却极大地动摇了程朱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使得“经世致用”、“义利合一”等新思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传播开来,冲击着士大夫阶层的精神世界,也为未来更深层次的社会变革,埋下了激荡的伏笔。旧有的思想堤坝,已然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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