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国子监内新学与旧儒思想交锋的余波尚未平息,一份由枢密院会同兵部、格物院医学所联名上奏的《陆军及海军医疗保障改革疏》,便再次在朝堂之上,引发了一场虽不似思想辩论那般激烈,却同样关乎帝国根基的讨论。
这份奏疏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刚刚结束的收复台湾之役。战役虽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随军的几位格物院医学所观察员,以及部分有心的将领如陈泽,在战后总结中都提到了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军中医护。
奏疏中详细列举了台湾战役中暴露出的医疗困境:前线伤兵救治完全依赖随军的、数量严重不足的传统“金疮医”和僧道郎中,手段原始,多依靠经验;伤兵转运回后方营地的过程混乱而漫长,许多本可挽救的士兵因失血过多或感染,死在了颠簸的路上;营地里所谓的“医棚”条件恶劣,缺乏统一的卫生管理,伤口“发疽”(感染)而死的比率,甚至超过了阵亡人数;对于敌方伤兵,更是往往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这不仅有违人道,有时反而会激化当地人的抵抗情绪。
“陛下,” 奏疏的主笔人,格物院医学所副主事,一位曾深入前线、脸上还带着南方烈日灼伤痕迹的中年人张继科,在御前会议上慷慨陈词,“台湾一战,我军将士勇猛无畏,火炮犀利,战舰坚牢,此乃陛下圣明,格物之功。然,许多忠勇之士并非死于敌酋刀炮,而是亡于伤后救治不力!一卒之成,需数年操练,耗费钱粮无数,却因区区创伤溃烂而折损,实乃国之憾事!”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痛:“臣等观红夷(荷兰)伤兵,其随军医者虽手段与我不同,却有固定流程,伤兵集中管理,虽亦多死亡,然其体系初具。反观我军,虽有勇力,于此道却落后矣!长此以往,于军心士气,于兵员保全,皆为巨大隐患。”
张继科的话,让参与会议的不少老成持重的将领,如刚刚卸任海军提督、转任枢密院副使的郑芝龙等人,都陷入了沉思。他们久经战阵,见惯了生死,但也深知张继科所言非虚。一支只能打胜仗,却无法有效保全有生力量的军队,终究是跛足的。
“尔等有何具体章程?” 朱由检端坐于上,声音平静,但目光锐利。他对此事的关注,远超寻常臣子的想象。在第二卷推动格物院设立医学所,支持其研究“病菌说”、推广“高温消毒法”时,他就已经预见到这一天。战争的形态在改变,后勤与医疗保障必须跟上。
张继科深吸一口气,呈上了详细的方案:
“臣等愚见,当在陆军及海军体系中,建立独立的‘军医司’,专司一切医疗卫生事宜。其首要之务,乃系统培训‘战地救护员’。”
他解释道,这些救护员不同于传统郎中,需由识文断字、身体强健的士兵中选拔,接受格物院医学所统一的速成培训,掌握止血、包扎、固定、搬运以及识别常见战场疾病等基本技能,并配发标准化的急救包。他们将被分配到最基层的哨、队一级,确保伤员能在第一时间得到初步处理。
“其二,于各主力镇、协以及海军分舰队,常设‘野战医院’。” 张继科继续阐述,“此医院非固定建筑,乃由特制帐篷、车辆或舰船舱室构成,具备机动性。院内需划分清洁区、处置区、重伤区,配备经过更严格培训的医官、护士(可从民间招募健妇或使用轻伤员),储备足量药材、器械,并能进行较为复杂的外科处置。重伤员经前线救护员处理后,需尽快后送至此类医院。”
这时,一位兵部的老郎中提出了异议:“张主事所言,固然有理。然则,此举耗费巨大!培训人员、设立医院、配备药材器械,皆需银钱。且我军历来编制,并无此等员额。再者,医者地位卑下,于军中设立专职,品秩如何界定?恐遭卫所军将抵制。”
这确实是实际问题。改革必然触及现有的利益格局和习惯。
不等张继科回答,朱由检却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银钱之事,可由内帑与太仆寺马价银中先行拨付一部分,其余列入明年兵部预算。员额编制,枢密院与兵部重新核定,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可设‘暂编’名额,先行试点。至于品秩地位……”
他略一沉吟,“军医司官员,可视同技术官,品秩单列,与同级军官待遇等同。战地救护员,享双份口粮,有功者优先升迁。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待其成效彰显,何人还敢轻视?”
皇帝的金口玉言,瞬间压下了大部分关于钱和编制的争议。
然而,最引发争论的,是奏疏中的最后一条建议:“……对放下武器、不再构成威胁的敌方伤兵,亦应施以必要救护,展现‘王师’气度,此或可削弱敌之顽抗。”
“什么?救治虏酋伤兵?” 一位性情刚猛的都督佥事几乎跳了起来,“陛下!此辈侵我疆土,杀我百姓,死有余辜!不将其枭首已是皇恩浩荡,岂能再浪费宝贵药材救治?此议荒谬,徒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是啊,陛下!军中儿郎见此,心中如何能平?只怕寒了将士之心!” 另一位将领也附和道。
御前会议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紧张。
这时,郑芝龙缓缓起身。他经历过招安,与各种势力打过交道,视野更为开阔。“陛下,诸位同僚,”他声音沉稳,“老夫以为,此议……或有道理。”
众人目光聚焦于他。
“台湾之战,热兰遮城守军最后投降,与其城内伤兵累累,缺医少药,士气彻底崩溃,不无关系。”郑芝龙分析道,“若我军能救治其伤兵,一则,可显我天朝上国仁义之师风范,瓦解敌之斗志,或许日后攻城略地,能少些抵抗。二则,”他目光扫过众将,“我等皆带兵之人,当知士卒心理。若知受伤被俘亦能活命,而非必死无疑,敌卒临阵死战之心,是否会减弱几分?”
他这番话,是从更实际的军事心理学角度出发,让一些将领陷入了思考。
张继科也趁机补充:“格物院医学所亦需大量病例以研究创伤救治。救治敌方伤兵,亦是积累经验之途径。且所用药材,多为本草常见之物,成本可控。”
朱由检最终拍板:“救治敌方伤兵一事,可行。然需把握分寸。原则上,于战斗结束后,对已无威胁之敌方重伤员,施以人道救护。此事由军医司负责,前线将领需予配合,不得阻挠。具体细则,由枢密院、兵部会同格物院详定。”
他环视群臣,语气铿锵:“军医体系,非一日可成。然此事关乎帝国长远武运,关乎朕每一个将士之性命,再难,亦必须做!即刻起,以京营及南洋舰队为试点,推行此军医新制。郑卿、张卿,此事由你二人总揽,遇难处,可直接奏报于朕!”
“臣等领旨!”郑芝龙和张继科肃然躬身。
皇帝的意志,再次推动了帝国军事机器向一个更现代化、也更人性化的方向,迈出了坚实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步。一支不仅拥有先进武器,更开始注重保存每一个战斗力的军队,其潜在的战斗力与凝聚力,将是可怕的。而这套初生的军医体系,以及那带有战略眼光的“人道救护”条款,也将在未来更广阔的战场上,展现出其意想不到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