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初夏,与关内相比,总带着一丝迟缓的凉意。广宁右屯卫的旧址上,此刻正是一片喧嚣繁忙的景象。这里在不久前的战火中遭受了严重的破坏,城墙坍塌,屋舍倾颓,居民流散。如今,随着后金威胁的解除和“辽东特别行省”的设立,帝国决心将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不仅重建为军事重镇,更要打造成未来开发辽东的样板与基石。
负责此项重建工程的,是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陈奇瑜。他并非科举正途出身,而是早年因精于算学、水利,被格物院推荐,经过吏部铨选特授的官职,是典型的“技术流”官员。此刻,他正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制高台上,身上沾满了尘土,手中展开着一张巨大的图纸,图纸上并非传统的、依循风水地势蜿蜒自由的街巷布局,而是横平竖直、规整得如同棋盘般的线条。
“都看清楚了!”陈奇瑜的声音因连日指挥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对着台下聚集的工头、匠役以及几名派驻此地的年轻工部官员说道,“此次重建广宁右屯卫,乃至后续辽东各受损城镇的修复,皆需依此新式‘规划图’行事!摒弃旧法,不得有误!”
他手中的图纸,正是由工部会同格物院地理、营造两所,根据朱由检提出的若干“指导性原则”,结合辽东实地情况,共同绘制的《城镇标准规划示范图》。其核心理念,便是将一座城镇视为一个需要高效、卫生、有序运行的“机器”,而非自然生长的有机体。
“第一条,道路!”陈奇瑜用一根细木棍指向图纸上最醒目的网格,“所有主街、辅路,必须严格按图施工,做到横平竖直,宽度统一!主街需能容两辆四轮马车并行,辅路亦需保证一辆马车畅通无阻!路旁需预留排水沟渠,以砖石砌筑,上覆石板,确保雨雪之水能迅速排出,不得淤积!”
台下一位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匠作皱了皱眉,忍不住拱手道:“陈大人,这……这路修得笔直,固然齐整,但恐有违‘藏风聚气’之理,且遇有坡坎,亦不如顺地势蜿蜒来得省工省力啊。”
陈奇瑜看了老匠作一眼,并未动怒,他知道这是新旧观念碰撞的必然。他耐着性子解释:“李匠头,你之顾虑,本官知晓。然,你需明白,此非修建园林别业,而是重建军镇、未来之商埠!道路笔直,一为交通便捷,兵马粮秣调运迅速;二为防火,一旦走水,便于隔离扑救;三为日后铺设铁轨(指未来可能的城市轻轨或连接矿区的铁路支线)、架设线缆(指电报或电力线路)预留空间!至于省工,”他顿了顿,“标准化施工,长远来看,反而更省!所有建材,皆可按标准尺寸预制,施工效率倍增!”
他不再给老匠头反驳的机会,木棍移向图纸上被不同颜色区块标注的区域:“第二条,功能分区!城镇之内,需明确划分!此为官署区、兵营区;此为工坊区,日后冶炼、织造等皆集中于此,便于管理,亦免烟尘扰民;此为市集区,商贾贸易之所;此为住宅区,民舍、客栈集中之地。各区之间,需以道路或绿化带隔离,互不干扰!”
这一条,更是颠覆了传统城镇官民杂处、坊市混合的布局。一位跟随陈奇瑜的年轻官员低声对同伴道:“此议甚妙!昔日京师,工坊与民宅比邻,不仅嘈杂,一旦失火,往往殃及池鱼。如今分区设置,各得其所,安全、管理皆便!”
陈奇瑜继续道:“第三条,公共设施预留!图纸上标注绿色之处,不得兴建任何永久建筑,需留作公共绿地、校场、乃至未来建立蒙学堂、医馆之用!城内需规划至少两处大型蓄水池及水井群,确保饮水安全。垃圾堆放点、公共厕所亦需按图设置,定期清理,违者重罚!”
他环视众人,语气严峻:“此规划,非本官独断,乃经工部、格物院反复论证,并已得陛下首肯!辽东新辟,百废待兴,正宜推行新制,以为天下范!诸位当知,此非仅仅筑城,更是在打造帝国未来之基石!”
皇帝的背书,让所有质疑声都被压了下去。工匠和役夫们开始按照图纸,拉线、打桩、平整土地。烧制好的标准青砖、从附近山上开采的规整石材,被源源不断地运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号子声、以及蒸汽动力的简易起重机(由格物院机械所设计,利用小型锅炉提供动力)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
陈奇瑜走下高台,亲自巡视工地。他看到工人们正在挖掘深阔的排水沟,沟底铺设卵石,两侧砌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不仅是排水,更是未来可能的地下管网(给水、排污)的雏形。他又走到划定为住宅区的区域,这里正在兴建的不再是传统的、布局随意的院落,而是几排形制统一、坐北朝南、注重采光通风的联排砖瓦房,房前屋后也预留了统一的间距。
“陈大人,” 负责住宅区建造的匠头汇报,“按您吩咐,每户皆预留了火炕烟道,并在后院统一规划了渗井(简易污水处理)。只是……一些原本住在此地的老户回来,看到房子样式变了,地方也分了,颇有些怨言。”
陈奇瑜叹了口气:“此乃难免。好生安抚,告知他们,新房更坚固、更保暖、更卫生。旧地契一律由官府重新核发,确保其权益。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待他们住进去,体会到便利,便知今日之举非苛政了。”
他深知,这种自上而下、带有强烈现代规划色彩的城建模式,必然伴随着原有社会关系和居住习惯的撕裂与重构。但在他看来,这是帝国迈向更高效、更文明治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辽东,这块几乎可以从头开始描绘的白纸,正是试验这些新理念的最佳场所。
傍晚,陈奇瑜在临时搭建的衙署里,就着油灯,给工部和格物院写汇报文书。他详细记录了规划的落实进度、遇到的问题、以及工匠、民众的反馈。
“……新式规划,于提升效率、保障卫生、强化管理,成效显着。然,其失在于略显呆板,缺乏旧城之烟火气与人文脉络。且强推之下,民间恐有不适。臣以为,此模式可于新城建设及旧城大规模改造中推行,然于传统风貌保存较好之城镇,或需酌情调整,循序渐进……”
他写下了自己的思考,既肯定了新规划的优点,也指出了其可能存在的弊端,体现了一名技术官员的务实与审慎。
广宁右屯卫工地上那横平竖直的道路基线,那初具雏形的功能分区,以及那深埋地下的排水沟渠,不仅仅是在重建一座城池,更是在帝国北疆的土地上,刻印下一种全新的、属于工业时代的秩序理念。这理念伴随着砖石的垒砌而扎根,虽不完美,却代表着一种前进的方向,悄然改变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空间与未来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