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广宁右屯卫重建工地的喧嚣与尘埃，似乎被重重宫墙隔绝在外。紫禁城深处，一间隶属于皇城司、戒备远比外界想象中更为森严的值房内，气氛却是另一种凝重。这里没有夯土的号子，没有砖石碰撞的脆响，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压得极低的讨论声。
皇城司指挥使洛养性，此刻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楠木桌后。桌上并非堆积如山的案卷，而是整齐地分类摆放着数十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报告。这些报告材质各异，有粗糙的草纸，有细腻的宣纸，甚至还有几份是印有特殊水印的欧洲纸张；书写方式也各不相同，汉字、拉丁文、阿拉伯文乃至一些难以辨识的符号夹杂其间。
房间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不断更新的《皇明寰宇略图》，其范围远超礼部收藏的传统舆图，不仅精确描绘了大明两京十三省、辽东、东宁（台湾）、澳洲新金陵镇，更囊括了南洋诸岛、印度东西海岸、阿拉伯半岛乃至非洲东岸的轮廓，欧洲部分虽然相对简略，但主要国家与城池也已标注。
洛养性的目光，正聚焦在由几位核心幕僚和通译（翻译）花费了十余日时间，综合梳理、分析这些情报后，最终凝练而成的一份厚达二十余页的《欧罗巴及周边局势研判总汇》上。这份报告的最终目的，是指出帝国未来数年的“战略窗口期”所在。
报告的第一部分，详细分析了欧洲核心战事——“三十年战争”（报告中依据其特点，暂命名为“欧陆诸国混战”）的最新动向。来自荷兰阿姆斯特丹、葡萄牙里斯本、以及通过奥斯曼帝国商队辗转获取的消息都指向一点：这场席卷了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法国、瑞典、丹麦及诸多诸侯国的宗教与霸权战争，在经过近三十年的惨烈厮杀后，已陷入一种可怕的僵持与消耗状态。
“战火蔓延中欧，诸国青壮死伤无算，田野荒芜，城镇凋敝，瘟疫频发。”一位负责欧洲情报的幕僚低声向洛养性补充着报告之外的细节，“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虽仍显强势，但国库早已空虚，负债累累，其‘无敌舰队’之威名，自被英国重创后，至今未能完全恢复。法国黎塞留主教虽手腕高超，但国内新旧教徒矛盾依旧，投入欧陆战事亦感力不从心。荷兰……虽商船富庶，然其国力大半维系于贸易，需同时应对陆上西班牙压力与海上英国之竞争，东西兼顾，左支右绌。”
洛养性微微颔首，手指点向报告中关于各国在东方活动的一页。
第二部分情报，聚焦于南洋、印度洋。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的总部，虽然仍在积极运作，试图挽回在台湾的损失，但其向本土请求的增援战舰和资金，屡屡被欧陆战事拖延或削减。报告附上了一份截获的荷兰商馆内部通信抄件，其中充满了对“本土无力东顾”的抱怨和对大明海军力量的担忧。
葡萄牙人在澳门和马六甲，则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力图自保的态势。他们加强了澳门炮台的防御，但在与大明关于马六甲关税和香料群岛利益的交涉中，底气明显不足，更多地是希望维持现有的、有限的贸易特权。
至于英国和法国，他们的东印度公司船只虽然出现在印度洋的频率有所增加，但规模尚小，更多地是进行试探性的贸易和建立商站，短期内难以对大明在南洋和印度洋的既得利益构成实质性挑战。
“也就是说，”洛养性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红夷（荷兰）心有余而力不足，佛郎机（葡萄牙）只求自守，英圭黎（英国）与法兰西尚在蹒跚学步。而他们之所以无力东顾，根源皆在于欧陆本土这场糜烂不堪、耗尽诸国精血的长期战争。”
一位精于战略分析的幕僚上前一步，指着世界地图上印度洋至波斯湾的区域：“指挥使大人明鉴。综合各方情报研判，未来五到八年，乃至更长时间，欧洲诸国将其主要人力、财力、物力倾注于欧陆战事，无力向远东投入决定性力量。此乃天赐于我大明之良机！”
他拿起一支朱笔，在地图上从马六甲向西，划过印度洋，直至阿拉伯半岛和东非海岸：“此‘战略窗口期’内，我大明于南洋，可进一步巩固对香料群岛、巽他海峡之控制，消化台湾，甚至可考虑对西班牙人盘踞之吕宋（菲律宾）施加更大压力。于印度洋，则可加速与沿岸各土邦、王国之贸易与外交，扩大商站网络，获取更多补给点与盟友，将红夷、葡夷之势力进一步挤压出去。若有可能，甚至可尝试将其影响力延伸至波斯湾乃至红海口岸！”
房间内的众人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这份分析，将零散的情报碎片拼合成了一幅清晰的战略蓝图。机遇就摆在眼前，稍纵即逝。
洛养性沉默了片刻，目光深邃。他深知这份报告的分量。这不仅仅是情报汇总，更是一份可能决定帝国未来数年甚至十年战略方向的决策依据。
“所有情报来源，可信度几成？”他沉声问道，这是最后一道核实程序。
“回指挥使，关于欧陆战事部分，消息来源超过五个，彼此印证，可信度极高。关于各国东印度公司动向，为我方潜伏人员及收买之内线所报，辅以公开商贸信息佐证，可信度在八成以上。”负责情报评估的官员立刻回答。
洛养性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即刻整理最终版研判报告，附上原始情报摘要作为支撑。本官要亲自呈送御前。”
半个时辰后，这份加盖了皇城司绝密印信的《欧罗巴及周边局势研判总汇》，被洛养性亲自携带，通过特殊渠道，送达了乾清宫西暖阁。
暖阁内，朱由检仔细地阅读着报告的每一页，他的表情平静，但眼神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看得比陈奇瑜和他的幕僚们还要深远。这份情报，完美地印证了他基于另一个时空历史知识的预判。
“欧陆烽火连天，无暇东顾……”朱由检放下报告，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嗒嗒声，“洛卿，你和皇城司，立了一大功。”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与皇城司类似、但标注了更多未来设想的世界地图前，目光掠过印度洋，甚至投向了更西方的非洲南端。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期。”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内阁和枢密院，依此研判，重新评估、调整我大明未来五年的海外方略。重心，向西！南洋以巩固为主，印度洋……要加大投入！告诉施琅，海军远航训练的力度和范围，可以再大胆一些。告诉内阁，与印度沿岸土邦、与波斯人、阿拉伯人的贸易谈判，可以更主动一些！”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至于吕宋的西班牙人……或许，是时候让他们更清楚地认识到，谁才是这片海域真正的主人了。”
皇帝的意志，随着这份关键的情报分析报告，迅速转化为帝国新一轮海外扩张的战略动力。一个由遥远欧洲战火所带来的“战略窗口期”，被大明这台日益精密的帝国机器敏锐地捕捉并牢牢抓住。帝国的触角，即将以更强劲的姿态，向西延伸，深入那片被称为“西洋”的广袤海域，去绘制属于龙旗的新的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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