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演习的硝烟和那份刻意展示的强悍,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的暗处扩散。楚风知道,无论是胡宗南的指挥部,还是史密斯下榻的招待所,抑或是伊万诺夫可能藏身的某个秘密据点,此刻都一定在反复咀嚼、分析着演习的每一个细节。肌肉亮出来了,接下来的,要么是忌惮退让,要么就是更凶狠的反扑。
然而,让楚风略感意外的是,最先做出反应的,并非预想中的大规模军事调动,而是经济战线上,一波更加隐蔽、也更加恶毒的暗流。
演习结束后的第三天,一个冬日的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干冷的北风卷着地上的浮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太原城略显空旷的街道。楚风起得很早,惯例在司令部院子里打完一套军体拳,身上微微见汗,正准备回屋擦把脸,方立功就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抱着一叠报表,脚步匆匆地找到了他,脸上没了演习成功后的那点轻松,又挂上了熟悉的忧色。
“团座,市场……又有点不对劲。”方立功开门见山,将报表递过来,“从昨天下午开始,市面上几种关键物资——主要是西药(磺胺、奎宁)、五金零件(特别是轴承和特种小口径钢管)、还有煤油,价格开始悄悄往上走。不是疯涨,是那种……钝刀子割肉似的,一点点往上挪。咱们的公营商店和药店,库存消耗速度也比往常快了三成不止。”
楚风接过报表,就着院子里昏暗的天光快速浏览。数字很具体,涨幅确实不算夸张,但趋势令人警惕。尤其是西药和特种钢材,这都是根据地急需、又极难自产或通过正常渠道大量获取的战略物资。
“查清楚原因了吗?是货源头出了问题,还是有人囤积?”楚风眉头微皱,问道。空气中除了干冷的尘土味,似乎还隐约传来远处早市开张的些微嘈杂。
“正在查。”方立功推了推眼镜,“货源头,‘海魂’那边最近一次补给船因为天气延误了,但存量应该还能撑一阵。更麻烦的是,”他压低声音,“‘谛听’从几个大商户那里听到风声,说是有‘南边来的大老板’,在暗中高价收购这些紧俏货,有多少要多少,现金结算,不问来路。而且……据说用的不是‘华元’,是硬通货,美元、黄金,甚至……鸦片。”
最后两个字,方立功说得格外轻,但落在楚风耳中,却如同一声闷雷。
鸦片!又是这种肮脏的武器!
“具体是哪些人在收?跟之前金融攻击时活跃的那些人,有没有关联?”楚风的声音冷了下来。
“手法很隐蔽,都是通过好几道中间人,一时还摸不到最上头。但‘谛听’顺着一条线摸了一下,指向了城里两个平时还算‘老实’的山西本地老字号商行,他们背后……似乎有重庆某个‘官方背景’的贸易公司参股。”方立功的语气带着不确定,“这只是初步线索,对方很小心。”
楚风将报表合上,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望着院子里那棵在寒风中瑟缩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阴沉的天空。演习展示的是明面上的枪炮肌肉,而对方,显然换了一种更阴柔、也更难防备的刀子——瞄准你的经济命脉和民生软肋,进行精准的“物资抽血”。西药关系到伤员和百姓的性命,五金零件关系到兵工厂的运转,煤油关系到部分照明和机器动力。这些东西一旦被囤积居奇、价格飞涨,引发的连锁反应和社会不满,可能比一次边境摩擦更致命。
“釜底抽薪……”楚风喃喃自语,眼中寒光闪动,“好手段。军事上暂时占不到便宜,就想从根子上让我们失血、混乱。这可比印伪钞、制造挤兑,高明多了,也毒辣多了。”
他沉吟片刻,对方立功说:“立刻做几件事。第一,公营商店和药店,对这些紧俏物资,暂时实行‘限量供应,凭证购买’,优先保障部队、医院和重点工厂。价格暂时稳住,不能跟风涨。第二,动用我们的战略储备,适当投放一部分到市场,平抑价格,但要注意方式,别让人看出我们底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楚风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方立功:“让‘谛听’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把这条收购链的源头挖出来!特别是那个用美元、黄金,尤其是用鸦片交易的‘南边大老板’!我要知道他是谁,代表谁,仓库在哪里,交易渠道是什么!越快越好!”
“是!”方立功凛然应命。
“还有,”楚风叫住他,“通知赵政委,让他那边的宣传口准备一下。一旦我们拿到确凿证据……这场经济仗,就得换个打法了。”
方立功匆匆离去。楚风独自站在院子里,清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练功服渗进来,但他心里却烧着一团火。对方这一手,确实打在了要害上。根据地百废待兴,工业基础薄弱,许多关键物资对外依存度很高。这种针对性的囤积和炒作,短时间内就能制造恐慌,扰乱经济秩序,消耗他们宝贵的硬通货储备,甚至可能引发黑市泛滥和社会动荡。
被动防御、限购抛储,只能治标,而且会显得被动,消耗自身储备。必须找到更主动、更致命的反击方式。
接下来的两天,太原城表面上还算平静,但地下,一场无声的追踪与反追踪战激烈展开。“谛听”的力量被充分调动起来,那些平日里可能是街边小贩、茶馆伙计、车行司机甚至妓院龟公的隐秘线人,开始按照指令,小心翼翼地接触、打听、传递信息。情报像细小的溪流,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向着“谛听”的总部汇聚。
楚风也没有闲着。他亲自去了一趟位于城郊的秘密被服厂和正在扩建的军械修理所。被服厂里,缝纫机咔哒作响,空气中漂浮着棉絮和新布的淡淡气味,女工们埋头忙碌,为前线将士赶制冬装。修理所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老师傅们带着徒弟,在油污中修复着损坏的枪械,尝试仿制一些简单的零件。楚风看着这些在极端困难条件下依旧坚持生产的场景,心里更坚定了反击的决心——绝不能让后方的努力,被前方那些肮脏的金融把戏和物资黑手所扼杀!
第三天下午,孙铭无声地出现在楚风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袋,脸色是惯常的冷峻,但眼中有一丝完成任务后的锐利光芒。
“团座,‘谛听’有重大进展。”
楚风立刻放下手中的笔:“进来说。”
孙铭走进来,关上门,将文件袋放在楚风桌上。“顺着鸦片这条线,挖到了。那个所谓的‘南边大老板’,真名叫贾仁贵,表面上是上海来的‘爱国商人’,实际上,是重庆方面某位陈姓要员的妻弟,挂着‘中央信托局’特别专员的名头。他不仅在我们这边高价收购紧俏物资,更重要的生意是——将川滇一带的鸦片,通过黄河渡口和山西本地一些败类官员、军阀残余的渠道,走私进来,一部分用来支付收购款,一部分则分销到华北各地,牟取暴利。他的主要仓库和交易点,不在太原城里,在……榆次。”
“榆次?”楚风眼神一凝。榆次是太原东南的重要门户,目前属于双方势力交错、控制不严的“灰色地带”,鱼龙混杂,确实是个干黑活的好地方。
“对。”孙铭点头,抽出文件袋里的几张纸,上面是手绘的简图和零散的信息记录,“这是线人提供的草图,标出了贾仁贵在榆次城外的三处秘密货栈位置,还有他经常落脚的一处宅院。线人说,最近有一批数量很大的‘黑货’(指鸦片)刚从南边运到,正在寻找下家出手,同时也在加紧收购我们这边的西药和钢材。另外……”孙铭顿了顿,“线人冒死听到一点口风,贾仁贵在一次醉酒后吹嘘,说这买卖是‘上头’默许的,既能赚钱,又能‘搞乱赤区的经济’,一举两得。”
楚风拿起那几张粗糙却信息关键的草图,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墨迹很新,带着情报人员特有的潦草和谨慎。空气中仿佛都弥漫开情报工作特有的、混合着危险与机遇的紧张气息。
“证据……足够硬吗?”楚风问。
“人证,我们有那个线人,可以控制。物证,需要现场查获。如果行动迅速,人赃并获的可能性很大。”孙铭回答得一板一眼,“另外,‘谛听’还设法搞到了两页贾仁贵手下记的流水账副本,上面有一些模糊的代号和数字,指向重庆方面某个掌管‘特种经费’的部门。虽然不能直接作为法庭证据,但结合其他线索,足够说明问题。”
楚风站起身,走到窗前。天色渐晚,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开始浸染天空。远处的街灯陆续亮起,在寒风中显得孤零零的。
“好一个‘釜底抽薪’。”楚风冷笑,“用鸦片毒害我们的百姓,用黑钱抽空我们的物资,还想扰乱我们的市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转过身,眼中已是一片冰寒的杀意。
“孙铭。”
“在。”
“你亲自挑选绝对可靠的人手,组成特别行动队。带上‘谛听’的向导和那个线人。”楚风一字一句地命令道,“目标,榆次,贾仁贵的货栈和宅院。任务:第一,查抄所有鸦片和非法收购的物资;第二,抓捕贾仁贵及其核心党羽,尽量要活的;第三,搜集一切账目、信件等书面证据。行动要快、要准、要狠!就像一把手术刀,直插心脏!”
“是!”孙铭挺直身体,“什么时候行动?”
“明天凌晨,天色最暗的时候。”楚风看了看怀表,“记住,这不是军事行动,是‘缉私’、‘扫毒’!打出旗号,就以‘晋察冀边区联合政府缉私办公室’的名义!动静可以搞大一点,让榆次的老百姓都看看,是谁在贩卖毒药,坑害国人!”
“明白!”孙铭眼中寒光一闪,转身就要出去部署。
“等等。”楚风叫住他,补充道,“行动成功后,第一时间把查获的鸦片、账本,还有被捕人员的初步口供,拍照!整理成详细的材料。然后……”
楚风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把这份‘大礼’,给我送到重庆各大报馆,还有那些外国记者站去!特别是史密斯常看的那几家英文报纸。标题嘛……”他想了想,“就叫《鸦片与黑金:戡乱背后的肮脏交易》,或者《前方将士浴血,后方官僚贩毒?》。—总之,怎么醒目,怎么来!”
孙铭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楚风的用意。这不只是抓几个奸商,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政治反击!要用对方最肮脏的武器,反过来给予对方最响亮的耳光!这比动用几个师进行军事威慑,可能更加致命,更能摧毁对方的道义形象和国际观瞻。
“是!保证完成任务!”孙铭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激动。
孙铭离开后,楚风重新坐回桌前。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炉火安静地燃烧着,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他拿起那份关于市场波动的报表,又看了看孙铭留下的草图。
经济战、舆论战、秘密战……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其复杂和残酷程度,丝毫不亚于真刀真枪的拼杀。对方想“釜底抽薪”,那他就来个“敲山震虎”,甚至“揭瓦曝梁”!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和报道出现在报纸上时,重庆方面将会是怎样的手忙脚乱和气急败坏。而根据地内因为物资紧张而浮动的人心,也将因为这雷霆般的“缉私扫毒”行动和对官僚腐败的揭露,重新凝聚起来。
“想玩阴的?”楚风对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支铅笔,“老子奉陪到底。”
铅笔“啪”的一声,被他捻断了。
断茬尖锐,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