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城门缓缓开启,晨曦将吴甡的身影拉得颀长。这位奉旨核查的御史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身后跟着两名手持文书的幕僚,神色肃穆地踏入城中。李诚身着染血的征袍,立于城门内侧,拱手道:“末将李诚,恭迎御史大人。”
吴甡目光掠过李诚身上的刀痕与硝烟痕迹,嘴角未露半分波澜,只是淡淡颔首:“李将军不必多礼,本官奉旨核查宁远战事,还请将军配合。”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入城之后,吴甡并未前往李诚安排的营房歇息,反而径直要求查看宁远城防与战事遗迹。“本官要亲眼看看,所谓的‘大捷’之下,宁远城究竟损耗几何。”他说着,迈步走向城墙缺口,幕僚紧随其后,手中毛笔不停在纸上记录。
城墙之上,残垣断壁仍在,暗红色的血迹浸透了城砖,滚石檑木的碎片散落各处,处处可见厮杀后的惨烈痕迹。吴甡蹲下身,手指拂过一块断裂的城砖,忽然问道:“李将军,宁远城墙高厚,为何此处缺口如此之大?据王御史奏报,你战前未加修缮,战时调度失当,才让鞑子有机可乘,可有此事?”
李诚心中一沉,知晓吴甡是带着预设的偏见而来。他沉声回应:“大人明鉴,皇太极此番带来二十门红衣大炮,炮弹密集如雨,城墙缺口乃是炮火所致。末将战前已加固城防,但鞑子火炮威力远超预期,非人力所能完全抵御。至于调度,末将已尽最大努力部署兵力,若有不当之处,愿承担罪责,但绝非‘调度失当’之过。”
“承担罪责?”吴甡冷笑一声,起身看向身后幕僚,“记下,李将军自认部署有不当之处。”
李诚眉头紧锁,正要辩解,吴甡已转身走向伤兵营。营中伤员遍地,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士兵们有的断肢残臂,有的浑身是伤,景象惨不忍睹。吴甡面色不变,逐一询问伤员战况,目光却始终在寻找着什么。
“这位兄弟,你说说,当时将军是如何下令的?”吴甡指着一名腿部受伤的士兵问道。
那士兵挣扎着想要起身,被李诚按住。他哽咽着道:“御史大人,将军是大英雄!鞑子攻城时,将军身先士卒,亲自斩杀鞑子头领,若不是将军,我们早已战死沙场了!”
吴甡闻言,脸色微沉,又问另一名士兵:“听闻战前军中有粮草短缺之状,可有此事?为何不提前禀报朝廷?”
那士兵愣了愣,如实答道:“粮草确实只够支撑十日,但当时鞑子已兵临城下,根本来不及禀报。幸好将军击退了偷袭粮草的鞑子,才解了燃眉之急。”
吴甡点点头,让幕僚记下“战前粮草短缺未及时禀报”,随即转身对李诚道:“李将军,据本官初步核查,宁远之战伤亡逾五千,粮草损耗过半,城防受损严重,而你战前未备足粮草,战时又未能预判鞑子分兵之计,险些导致粮草被焚,这些皆是不争之实。”
“大人此言差矣!”李诚忍无可忍,上前一步道,“粮草短缺是朝廷转运延迟所致,末将早已多次上书请求补给,却始终未见回应。至于鞑子分兵之计,末将已然识破,并及时驰援城西,保住了粮草,何来‘未能预判’之说?”
“哦?”吴甡挑眉,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这是你战前的奏疏,其中只字未提粮草转运延迟,只说‘粮草尚可支撑’,如今却又称朝廷转运延迟,岂非自相矛盾?”
李诚心中一惊,接过奏疏一看,果然是自己此前所写。他顿时明白,当时为了稳定军心,也为了不触怒朝廷,奏疏中确实隐瞒了粮草紧缺的实情,没想到竟成了吴甡攻击他的把柄。“大人,末将当时是怕军心浮动,才未敢如实禀报,还请大人明察。”
“明察?”吴甡将奏疏扔回给李诚,“军无粮草则必乱,你身为将领,竟敢隐瞒军情,此乃欺君之罪!更何况,王御史奏报你擅自喝止追击,放虎归山,此事你又如何解释?”
“鞑子虽退,但其主力未损,且连山关一带恐有埋伏,若贸然追击,恐遭不测。”李诚冷静回应,“末将此举,是为保全兵力,并非‘放虎归山’。”
“一派胡言!”吴甡厉声呵斥,“你分明是畏敌怯战,却找如此借口!本官看你这所谓的‘大捷’,不过是运气使然,若不是鞑子粮草不济,宁远城早已失守!”
一旁的吴三桂再也按捺不住,上前道:“御史大人!李将军舍生忘死,率部死战,才保住宁远,您怎能如此污蔑?”
“吴将军,”吴甡冷冷道,“本官奉旨核查,自有公断,还请你不要插手。”他转头对幕僚道,“将今日核查所见所闻一一记录在案,明日提审相关将领,务必查明真相。”
说罢,吴甡拂袖而去,留下李诚和吴三桂面面相觑。吴三桂怒声道:“这吴甡分明是受人指使,故意刁难将军!朝堂之上的小人,竟如此陷害忠良!”
李诚神色凝重,缓缓摇头:“他既奉旨而来,必然是带着目的。如今我们唯有沉住气,静待核查结果。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比李诚预想的更为恶劣。次日,吴甡提审了军中几名将领,其中一名副将因与李诚素有嫌隙,又受吴甡幕僚暗中利诱,竟谎称李诚战前克扣军饷,导致士兵士气低落,伤亡惨重。
“大人,末将所言句句属实!”那副将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李将军战前将朝廷发放的军饷克扣三成,士兵们心怀不满,作战之时自然不肯尽力,这才导致伤亡如此之大!”
吴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立刻让幕僚记录在案。他随即传唤李诚,将副将的供词扔到他面前:“李诚,你可知罪?竟敢克扣军饷,动摇军心,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诚拿起供词,气得浑身发抖。他万万没想到,竟有人为了污蔑他,编造出如此荒诞的谎言。“大人,这纯属诬告!末将从未克扣过一分军饷,军中将士皆可作证!”
“作证?”吴甡冷笑,“你的部下自然会为你辩解。但这位副将已然招供,人证俱在,你还想抵赖?”他顿了顿,又道,“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主动认罪,本官或许还能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情,从轻发落。”
“认罪?”李诚怒极反笑,“末将一心为国,战死沙场亦无怨无悔,岂会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大人若执意栽赃陷害,末将唯有上书陛下,自证清白!”
“好一个自证清白!”吴甡拍案而起,“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将李诚暂且收押,待本官核查清楚,再行处置!”
两名卫兵立刻上前,想要拿下李诚。吴三桂见状,拔剑出鞘,挡在李诚身前,怒声道:“谁敢动李将军!宁远城的将士,绝不会让忠良蒙冤!”
帐外的明军将士听闻消息,纷纷涌入帐中,手持兵器,怒视着吴甡等人。一时间,帐内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吴甡没想到李诚在军中威望如此之高,心中顿时有些慌乱,但表面上仍强作镇定:“你们想造反不成?本官奉旨核查,谁敢阻拦,便是抗旨不遵!”
李诚按住吴三桂的剑,沉声道:“吴将军,不可冲动。”他转向吴甡,“大人要收押末将,末将遵命,但请大人允许末将写下辩疏,呈送陛下。”
吴甡见状,心中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可以。但在此期间,你不得与任何人接触,若敢串供,休怪本官无情。”
随后,李诚被关进了城中的一处营房,虽未上枷锁,却被卫兵严密看管。吴三桂心中焦急,想要设法营救,却被李诚拒绝。“吴将军,你若强行救我,反倒坐实了造反的罪名。如今唯有相信陛下圣明,能查明真相。你当务之急,是守住宁远城,防备鞑子再次来犯。”
吴三桂无奈,只得点头应允,一边加强城防,一边暗中联络东林党人,希望他们能在朝堂之上为李诚辩解。
而此时的紫禁城,关于李诚的弹劾奏疏已堆积如山。王化贞等人趁机煽风点火,声称李诚克扣军饷、畏敌怯战、欺君罔上,罪该万死。东林党人则据理力争,称吴甡核查不公,请求陛下暂缓处置,等待进一步调查。
崇祯帝看着双方的奏疏,心中愈发烦躁。他既担心李诚真的有罪,又怕错杀忠良,动摇辽东军心。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一份来自四川的奏书送到了他的手中,署名正是秦良玉。
秦良玉在奏疏中详细陈述了李诚的为人与战功,称其“忠勇过人,一心为国,宁远之战若非得李将军力挽狂澜,辽东早已失守”。她还提到,李诚与她相识多年,深知其品性,绝不可能做出克扣军饷、欺君罔上之事,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勿听小人谗言。
崇祯帝看着秦良玉的奏疏,陷入了沉思。秦良玉乃国之柱石,忠君爱国,素来直言敢谏,她的话让崇祯帝不得不重新考虑。他想起宁远之战的重要性,若真杀了李诚,辽东前线恐怕再难找到如此得力的将领。
与此同时,吴甡的核查奏疏也送到了京城。奏疏中罗列了李诚的“罪状”,包括隐瞒粮草短缺实情、克扣军饷、畏敌怯战等,并附上了那名副将的供词。王化贞等人见状,再次联名上书,请求陛下严惩李诚。
朝堂之上,两派争论不休,崇祯帝左右为难。他深知,此事不仅关乎李诚的生死,更关乎辽东的战局与朝堂的稳定。若处置不当,轻则动摇军心,重则引发更大的党争,后果不堪设想。
而被关押在宁远城的李诚,此时正站在营房窗前,望着关外的方向。他不知道京城的局势如何,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走向何方。但他心中始终坚守着一份信念:只要大明江山还在,只要宁远城还在,他就绝不会放弃。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卫兵快步走来,躬身道:“将军,吴御史有请。”
李诚心中一凛,知道最终的结果或许即将到来。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走出营房,朝着吴甡的临时衙署走去。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却未能驱散他心中的阴霾。他不知道,等待他的,究竟是沉冤得雪,还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