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开展当天的晨曦，像被打翻的牛奶，沿着画廊的玻璃窗缓缓漫进来。巷弄里的青石板还沾着夜露，脚步声踏上去，会惊起细碎的水花，混着远处早点铺飘来的油条香气，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苏晚站在阁楼的天窗下，指尖捻着片昨晚新摘的栀子花瓣。花瓣的边缘还带着露水的凉，她却觉得掌心烫得厉害——陆时衍正踩着木梯调整窗扇角度，原木色的扶手被他掌心反复摩挲，泛起温润的光泽。他穿着件浅灰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随着抬手的动作轻轻起伏，像条安静流淌的河。
“再高两指宽。”苏晚仰头比划，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他胸前投下细碎的光斑，“这样月光能刚好落在画架上，我试过的。”
陆时衍低头看她，晨光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流淌，在唇峰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被阳光填得暖暖的：“遵命，苏画家。”
他调整好天窗锁扣，翻身从木梯上跳下来时，衣摆扫过苏晚的脸颊，带着股干净的皂角香。她伸手拽住他的袖口，指尖触到布料下凸起的尺骨，忽然想起大学时他总穿这件灰色连帽衫。那时的袖口洗得发毛，她却总抢去当画室的盖布——因为上面有他淡淡的烟草味，混着松节油的气息，让她觉得安心。
“衬衫要熨。”苏晚摸着他衣领上的褶皱，指腹蹭过那颗小小的珍珠纽扣，“等会儿张教授要来，他最恨年轻人穿得潦草。”
“他眼里只有你的画。”陆时衍捉住她作乱的手指，往自己掌心按了按。她的指尖微凉，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鹅卵石。他低头看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声音沉了沉：“昨晚画到几点？调色盘都没收吧。”
苏晚心虚地别开脸，目光落在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背影画：“就……加了会儿班。”
其实她凌晨才睡。阁楼的月光里，她对着画布上的雨丝，一笔一笔添上了栀子花瓣。去年雨季，她确实在画廊露台捡过被打落的花苞，当时总觉得那清苦的香像极了陆时衍身上的雪松香——明明带着疏离的冷，却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把整个人都埋进去。
画廊楼下忽然传来小陈的惊呼，带着点破音：“苏姐！陆先生！你们快下来看！”
两人下楼时，展厅的晨雾刚被通风扇吹散。只见中央的汉白玉展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半人高的玻璃罩，里面悬浮着数百片透明亚克力板。晨光透过玻璃照进去，每片板子上的素描线条都在发光：有她趴在画室桌上打盹的侧脸，发丝缠在沾着油彩的画笔上；有她蹲在画廊门口喂流浪猫的背影，帆布鞋的鞋带松垮地拖在地上；有她捏着画笔皱眉的神情，鼻尖沾着点不易察觉的钴蓝……最底层的板子上，用金线绣着行小字：“三年零四十五天，想你的每一刻。”
“这是……”苏晚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玻璃罩，冰凉的触感挡不住里面汹涌的暖意。那些素描里的细节，连她自己都快忘了——比如她画画时总喜欢咬着下唇，比如她思考时会轻轻敲着画板边缘，比如她右手小指有块天生的淡红色胎记。
“一千两百三十七张，都在这里了。”陆时衍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旋处，“本来想等画完那幅油画一起给你，今早让助理加急做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沙哑，“有些画得不好，比如你哭的样子，我总画不出那种委屈。”
亚克力板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把整个星空都揉碎了装在里面。苏晚忽然想起三天前他说“在心里，也在这里”，原来他早把所有思念，都变成了触手可及的星光。她转身扑进他怀里，脸颊蹭过他熨帖的衬衫，闻到熟悉的雪松混着烟草的味道，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
“陆时衍，你犯规。”她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哪有人用素描追人的。”
“是你先偷藏我的槐花。”他低头吻去她落在衣领上的泪珠，舌尖尝到点咸涩的甜。他伸手从西装内袋里抽出本牛皮笔记本，翻开泛黄的内页——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槐花，花瓣已经变成浅褐色，却还能看出当年饱满的形状。“十八岁那束槐花，你夹在《印象派画史》里，现在还在我书房第三层的樟木箱里，垫着你当年掉的那根发绳。”
苏晚猛地抬头看他，眼眶通红。那本书她毕业后翻遍了画室都没找到，原来被他收着。她忽然想起大学毕业那天，她抱着画册经过他的宿舍楼下，看到他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拿着那本书，风把书页吹得哗哗响。那时她以为他在看画史，现在才明白，他是在看夹在里面的春天。
展厅的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张教授拄着红木拐杖走进来，镜片后的眼睛在看到玻璃罩时亮了亮，发出声悠长的“哟”：“小陆这手笔，比当年送小晚那束槐花出息多了。”他往玻璃罩里探了探，指着其中一张素描笑，“这张画的是她第一次参展前夜吧？在画室啃面包，把番茄酱蹭到下巴上，还是我帮她擦掉的。”
“老师！”苏晚的脸瞬间红透，往陆时衍身后躲了躲，指尖却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角。
张教授笑着摇头，转身走到最角落的画前驻足。那是幅水彩，画的是大学画室的窗景：老槐树的枝桠探进窗棂，阳光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画板旁放着半块吃剩的全麦面包，包装袋上的日期已经模糊——那是苏晚的毕业作品，当年被陆时衍以匿名买家的身份拍下，如今又送回了她的画展。
“画里有日子的味道。”张教授用指腹轻轻敲着画框，“比那些获奖的作品更动人。你看这光斑的角度，下午三点十七分的阳光，我记得那天小陆在你身后的画架旁，偷偷画了张你的侧脸。”
苏晚看着画里的光斑，忽然想起那个午后。她画得太投入，直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才发现陆时衍趴在旁边的画架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面包屑。她偷偷把那一幕画进窗景里，把他的发梢藏在槐树的阴影里，把他握着铅笔的手隐在画板后。现在看来，原来那时的爱意就藏在光影里，连自己都没察觉。
陆续有宾客到场。穿香槟色礼服的画廊老板李姐握着苏晚的手，珠光宝气的指尖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早就说你们俩分不开，当年小陆为了让你用最好的颜料，偷偷把他爸送的钢笔都卖了。”鬓角花白的周收藏家对着那幅背影画频频点头，放大镜下的雨丝里，藏着细小的“LSY”缩写——那是陆时衍的名字首字母。连隔壁花店的老板娘都捧着向日葵来了，花束里藏着张卡片：“记得吗？你总买白玫瑰，说像他衬衫的颜色。”
陆时衍始终站在苏晚身侧，像株沉默的梧桐树。有人挤过来碰杯时，他会不动声色地把她往怀里带带；她接过酒杯时，他的手会悄悄托在杯底，怕她被冰凉的玻璃冻着；有记者提问刁钻的问题，他总能用三言两语挡回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护短。他的西装熨得笔挺，袖口露出的百达翡丽腕表，和苏晚画架旁那盏意大利手工落地灯是同个设计师的作品——细节里藏着不动声色的默契，像两株缠绕生长的藤蔓。
“陆总对苏小姐是真上心。”负责老洋房装修的设计师端着果汁走过，冲苏晚挤挤眼，“昨天特意让人把楼梯扶手的弧度改了三度，说怕你下楼时手心硌得慌。他还让木工在扶手内侧刻了小花纹，说是你喜欢的那种缠枝莲。”
苏晚愣住，转头看向陆时衍。他正低头听张教授讲当年的趣事，侧脸的线条在射灯下柔和了许多，无名指第二关节上那道常年握画笔的薄茧，此刻正轻轻搭在她的腰侧，带着让人安心的力度。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总把铅笔削得圆润，说怕笔尖戳到她的手；大学时他给她买的画板，总在边角包上软布，怕她不小心撞疼膝盖。原来有些温柔，从十三岁爬树那天起，就刻进了骨子里。
暮色降临时，展厅中央的水晶灯忽然暗了。陆时衍牵着苏晚穿过渐暗的光影，走到玻璃罩前。周围响起低低的抽气声，射灯的光束缓缓聚焦在最顶层的亚克力板上——那上面没有素描，只有一行烫金的字：“苏晚，嫁给我。”
全场安静了两秒，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惊呼。陆时衍单膝跪地，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个丝绒盒子。盒子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里面没有钻戒，只有枚银质的戒指，戒面是用两截槐花枝缠绕而成的，枝桠交错的地方，还焊着颗极小的星星，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十三岁刻的爱心太丑，”他仰头看她，眼里的星光比展厅的灯还亮，睫毛上沾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重新做了个，找老银匠打了三个月。你看这枝桠的弧度，刚好能卡住你的无名指，这次保证能戴一辈子。”
苏晚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她想起小时候爬老槐树，她踩空摔断腿，陆时衍背着她跑了三条街去医院，白衬衫被她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却还笑着说“别怕，我跑快点就不疼了”；想起大学时她发高烧，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站了整夜，手里的槐花被雨水打湿，花瓣黏在他的西装上，像片融化的雪；想起三年前她赌气说分手，他站在雨里看着她的画室灯亮到天明，第二天她开窗时，发现他脚边的水洼里，漂着片她前几天掉落的画纸……原来所有的等待和思念，都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我愿意。”她哽咽着伸出手，无名指微微颤抖。陆时衍把戒指套进去时，尺寸刚刚好，像为她量身定做了一辈子。银戒贴着肌肤的凉，混着他指尖的温度，变成种让人安心的暖。
陆时衍起身把她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知道吗？当年在画室捡到你掉落的橡皮，我都偷偷收了三年。那块樱花橡皮，你总爱在上面画小太阳。”
苏晚在他怀里笑得眼泪直流，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衬衫：“那你肯定不知道，我临摹了一百遍你的签名，就为了在画稿背面偷偷写你的名字。有次被张教授发现了，他还笑我把‘衍’字的走之底画得像条小蛇。”
周围响起善意的哄笑，有人开始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陆时衍低头吻住她，这个吻比阁楼那晚更温柔。他的唇齿间带着香槟的甜，混着她发间的栀子香，像把整个春天都揉进了嘴里。苏晚闭上眼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睫毛扫过她的脸颊，像蝶翼的轻颤；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熨帖着她后背的每寸肌肤；感受到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心跳，和她回应的频率，咚、咚、咚，像两只同步摆动的钟摆。
画展结束后，宾客渐渐散去。小陈抱着一摞签名册进来，红着脸递过最后一本：“苏姐你看！陆先生把所有素描的编号都写上了，还在旁边画了小太阳，说要做成纪念册送给你！”
苏晚凑过去看，陆时衍的字迹遒劲有力，在编号“1237”旁，画着个小小的朱砂太阳，和他那幅未完成油画右下角的印记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他说的“一千两百三十七张”，原来每天的思念都被认真计数，藏在时光的褶皱里，等她一一拆开。
“去老洋房看看？”陆时衍牵起她的手，银戒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落地灯装好了，暖白光，像你说的画廊里那种。”
夜风吹过巷弄，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首古老的歌谣。推开院门时，客厅的落地窗已经装好了，暖黄色的落地灯亮着，光线刚好落在画架旁的位置，在地板上投下片圆形的光晕。陆时衍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两人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像幅重叠的剪影画。画架上的背影画旁，多了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张刚洗出来的照片——展厅里，他单膝跪地，她笑着流泪，背景的玻璃罩里，星光璀璨。
“画架上的画，什么时候画完？”苏晚轻声问，指尖划过他交握在她腰间的手。他的虎口处有道浅浅的疤，是当年为了救她，被画室的碎玻璃划伤的。
“等我们老了。”陆时衍吻着她的耳垂，声音里带着笑意，“画两个坐在摇椅上的老头老太太，背景是满院的槐花。你的头发白了，我就帮你梳辫子，像小时候那样。”
苏晚笑着点头，转身踮起脚吻他的唇角。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银戒的辉光和星光融在一起，分不清哪颗是天上的，哪颗是指间的。远处传来晚归的蝉鸣，混着老洋房里落地灯的嗡鸣，像首温柔的摇篮曲。
阁楼的天窗开得正好，晚风带着栀子花香漫进来，拂过画架上那幅新开始的油画——画布上，两个依偎的身影站在星空下，男人的手牢牢牵着女人的手，女人腕骨内侧的小痣被月光照亮，像颗藏在肌肤里的星辰。画的左上角，用极淡的钴蓝写着行小字：“画里是我们，画外也是我们。”
过去的思念变成了此刻的相守，未来的岁月里，每一笔都会画满爱意。就像陆时衍说的，有些爱从不需要言说，它藏在一千两百三十七张素描里，藏在槐花戒指的纹路里，藏在每个清晨的天窗角度里，早已和生命融为一体，成为彼此永恒的底色。
夜渐深，画廊的灯光还亮着，像颗温暖的星子，在巷弄里静静闪烁。而老洋房的落地灯下，画笔在画布上落下新的一笔，将星光、月光和彼此的心跳，都画进了属于他们的永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