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秀领命后,雷厉风行。
这支偏师的出动来之不易,既是孙可望对朝廷的交代,也是他个人践行抗清理念、维系西南与朝廷联系的重要机会。
他必须让这支军队“动”起来,而且要“快动”,才能真正起到牵制作用,不辜负朝廷的期望和自己的信念。
他从麾下及云南各部中,精心挑选了一万五千兵马。
虽非最顶尖的核心主力,但皆为能战敢战之卒,军官也多是他信得过的旧部或认同抗清大义之人。
同时,他亲自督促,从云南并不宽裕的存粮中,“挤”出了五千石粮米,又调拨了数百匹滇马和一批实用药材,力求在有限的额度内做到最好。
誓师大会上,刘文秀声音铿锵:
“朝廷危难,湖广危急!我等既受国恩,又食滇粟,岂能坐视?
此番东进,非为虚应故事,乃为实打实地策应朝廷,牵制清虏!诸将士当奋勇向前,扬我军威,让鞑子知道,大明在西南,仍有雄兵!”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誓师完毕,大军即刻开拔。
刘文秀一改往常稳重的行军风格,下令轻装疾进。
一万五千人马,押运着粮草物资,以每日六十里以上的速度,迅速向东穿过曲靖府,直扑滇黔交界。
他的目标明确。
尽快进入贵州,摆出向湖南西部进攻的态势。
他广派斥候,不仅侦查道路敌情,更刻意将大军东进的消息散播出去,尤其注意让消息传入湖南清军耳中。
他要的就是这个“势”,要用最快的速度,将云南出兵的信号,变成悬在湖广清军西侧的一把虽未落下却令人不安的利剑。
途中,他严格执行军纪,对沿途土司、关卡,以“奉诏援黔,共抗清虏”之名进行交涉。
态度坚决但不轻易启衅,力求快速通过。
对于小股土匪或不合作势力,则果断以武力扫清道路,绝不纠缠。
孙可望在昆明接到刘文秀部急速东进、已逼近贵州边境的报告时,眉头微蹙了一下,但并未下令阻止。
刘文秀的积极,虽略微超出了他“缓缓作态”的预期,但毕竟未动用他的核心家当。
且打着奉诏旗号,声势造得越足,对他在朝廷和天下人面前的“忠臣”形象越有利。
只要不真的把老本赔进去,就由他去吧。
而在贵州和湖广西部,随着刘文秀部迅速逼近的消息传来,的确引起了一阵骚动。
残存的明军、摇摆的土司为之振奋,而驻防的清军则开始紧张,飞马向长沙、乃至永州方向的上级报告“西线有明军大股部队东犯”的军情。
桂林朝廷接到刘文秀部快速行动的奏报时,气氛为之一振。
“刘文秀不愧为忠义之将!行动如此迅捷!”
兵部尚书吕大器有些兴奋,“如此,湖南清军西顾有忧,或能分永州之势!”
首辅瞿式耜也颔首:
“虽只一万五千偏师,粮草亦不丰,然其疾进之势,足可扰乱敌后。孙可望此次……倒也不算全然敷衍。”
秦良玉分析道:
“刘文秀用兵稳中有快,他快速插入贵州,即便不立刻与清军大战,也足以让孔有德担心其粮道后路,或从围攻永州的兵马中分出一部西防。
此正是围魏救赵之效!”
朱由榔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刘文秀部迅速东进的箭头,心中稍感宽慰。
刘文秀的积极,是黑暗中的一抹亮色,证明了即使在孙可望的体系内,仍有坚决抗清的力量。
这支偏师的快速行动,无疑会给湖广战局带来新的变数,哪怕只是心理上的牵制。
“传旨嘉奖刘文秀及所部将士忠勇疾进!望其再接再厉,妥为筹谋,以竟全功。”
朱由榔下令,同时不忘提醒,“亦需密谕刘文秀,深入黔东,需注意粮草接应,稳扎稳打,不可过于冒进,以免为敌所乘。”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便来到十月九日。
今日是桂林恩科,正式开考之日。
天色未明,贡院外的街道已被火把和灯笼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弥漫着一种不同往年的肃杀与期盼。
没有往届科举时那种纯粹的书卷气与风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乎家国命运的凝重。
士子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人数远超预期,不仅有广西本地的秀才、举人,还有从湖南、江南甚至更远地方辗转而来的流亡士子。
更有一些面色黝黑、举止干练,明显非纯粹读书人出身的“特殊考生”。
检查异常严格。
除了常规的搜检以防夹带,兵丁们还格外留意是否有可疑身份或武器。
贡院墙上新贴的告示墨迹犹新,重申此次“恩科”特旨:
“国家多难,求才若渴。凡有经世实学、救国良策者,不问出身,唯才是举。文章但求切实可行,不尚浮华虚言。”
许多士子默默念诵,神色复杂,有兴奋,有忐忑,也有茫然。
陈端生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随着人流缓慢向前移动。
他原是西安府学的生员。
两月前,他的好友李默拿着那封不知经过多少人手、已经磨损不堪的“桂林恩科”抄件找到他。
两人躲在废弃的城隍庙偏殿里,就着破窗透进的月光,逐字逐句地读着上面“不问出身”、“共纾国难”的字句。
读到最后“朕与尔等共此艰难”时,两个早已被迫剃发、每日忍受屈辱的年轻人,紧紧攥着那张纸,肩挨着肩,压抑地痛哭失声。
眼泪混合着长久以来的憋屈、不甘和骤然看到的渺茫希望,濡湿了破旧的衣袖。
犹记得当时好友李默然眼睛红肿,但语气却极为坚定:“去桂林!”
他清楚的记得好友在城隍庙中说的那番话:“端生兄,朝廷还在!还在开科取士!要的是能做实事、能打仗、能筹粮的人!我们读的那些书,或许……或许真能有点用处!哪怕只是去考一场,告诉朝廷,秦地士子,心尚未死!”
他们没有犹豫。
告别藏匿起来的家人,两人扮作商贩,带着简单的行囊和藏在内衣夹层的那份抄件,踏上了九死一生的南奔之路。
他们不敢走大路,专挑山林小径,风餐露宿,啃食野果,躲避清军关卡和巡骑。
就在进入湖广地界,以为希望在前时,灾难降临。
一队清军马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那一日黄昏,两人在一处溪谷边正准备歇脚,忽闻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人语,竟是撞上了一队正在搜山的清军游骑!
惊慌之下,两人拔腿便跑,清军立刻呼喝着追来。
进了林子后,两人分开,但最终却只有他一人活着逃出。
他的同窗好友李默永远的留在了那片林子里。
他孤身一人,带着两人共同的执念,像野鬼一样在山林间穿行,凭着模糊的方向感,终于在一个月后,踉跄着踏入桂林地界。
当他看到城墙上那面残破但依旧飘扬的大明旗帜时,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此刻,站在贡院门外,陈端生摸了摸头顶——但触及头皮,那刺手的短发茬时刻提醒着他屈辱的过去和好友的鲜血。
搜检时,兵丁注意到他的头发和身上多处愈合不久的伤疤,盘问良久。
他出示了那份被血迹和汗水浸染得几乎难以辨认的恩科抄件,以及怀中李默然留下的一枚刻着“默然”二字的私印,声音嘶哑但坚定地说:
“学生陈端生,自陕西西安府来,历经生死,只为赴朝廷恩科,以报国仇,以慰亡友!”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炽烈悲怆,或许是他身上伤痕的惨烈,盘查的文官与军官对视一眼,低声商议几句,挥手放行,还低声说了句:
“好生考。”
踏入号舍。狭小的空间,简单的桌椅,唯一不同的是,除了笔墨砚台,号军还额外发下了一叠格外厚的试题纸和一张简易的湖广、两广舆图草图。
辰时初,三声鼓响,全场肃然。
题纸由号军一一分发到手。
陈端生展开题纸,首先映入眼帘的,果然只有寥寥两道经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