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题,四书类,题目:
《论语?泰伯》曰: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孟子?离娄下》又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今夷狄乱华,燕京倾覆,黔黎陷水火之苦,宗社临丘墟之危。
朕以菲薄,嗣承大统,誓复中原,以安兆民。
诸生身列士籍,当以孔孟之道为圭臬,试论述:
士之“弘毅”当如何践行于抗清保国之际?君臣相与之道,在今日当如何体现“仁”与“义”?若临危受命,何以“死而后已”而无憾?
第二道题,五经类,题目:
《孟子?梁惠王上》曰:
“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孟子?滕文公上》云:“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
《尚书?泰誓》有训:“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自逆清入关,剃发易服,焚书戮民,江北之膏腴为牧场,江南之衣冠遭涂炭,华夏之礼义几近断绝。
朕躬率臣民,退保南疆,以桂林为根本,欲驱胡虏,复中华。诸生试析:
“保民”与“攘夷”何以互为表里?
今日之“用夏变夷”,非以兵戈强服,实以华夏仁政、礼义服天下,当如何践行?
何以令四海知“夷狄之祸”、感“大明之仁”,使天下同心归向,共赴抗清大业?
陈端生稍松了口气,这两题他尚能应对。
但紧接着,厚厚一叠实务策论题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些题目包含军务类、民政类、财政类、水利、火器、军械、战略布局、外交等等。
陈端生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
这些题目,与他过去十几年寒窗苦读准备的内容截然不同!
没有寻章摘句,没有空洞的“代圣贤立言”,每一个问题都尖锐地指向血淋淋的现实,要求他调动所有见闻、思考甚至想象力,提出具体的“办法”。
他仿佛能透过这些题目,看到永州城头的硝烟,听到广西山道上运粮民的喘息,感受到朝廷中枢那份焦灼与渴望。
这不是在考“学问”,这是在考“救命”的本事!
周围号舍中,已然传来压抑的惊呼、倒吸凉气的声音,以及笔杆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急促声响。
许多习惯了八股文章的士子,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实务考题,顿时手足无措,额头冒汗。
也有人眼中反而燃起火光,比如那个坐在陈端生斜对面、手上带有老茧、像是当过吏员或幕友的中年人,已经开始埋头疾书。
陈端生定了定神,抛开杂念。
他想起逃亡路上所见清军暴行,想起家乡沦陷的惨状,想起这一路听到的关于朝廷艰难支撑的传闻。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他或许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他亲身经历过战乱,了解民间疾苦,也对湘南地理稍有了解。
他提笔,没有先做经义题。
而是直接翻到那道“湖广僵局,除正面解永州之围外,尚有何策可牵制或调动清军?”的题目下。
墨迹洇开,他写下第一句,仿佛不是在答题,而是在向冥冥中的李默然,向所有死在路上的志士,向沦陷的故乡倾诉:
“学生自秦地来,九死一生,深知虏之暴虐,亦知民心未死,只是缺引火之薪、抗暴之刃。
解永州之围,非仅湘桂之事,乃天下抗清之局眼。除正兵之外,当广遣死士,深入虏后……”
他结合自己逃亡时对清军关卡、巡逻规律的观察,对民间隐忍怨气的感受。
写下策动敌后义民、骚扰粮道、散布谣言、甚至设法联络那些心怀故国的原明军降将旧部“反正”的种种设想。
有些想法或许天真,有些细节或许模糊,但字里行间迸发出的,是切肤之痛催生出的、最直接也最炽烈的复仇与救亡智慧。
另一间号舍内,来自梧州府的老童声周勉,摸了摸怀中硬邦邦的物件——
那不是银钱,而是几块他精心收集、标示了广西主要矿点、河道隘口的木炭和石片。
他考了半辈子科举,屡试不第,最终在县衙谋了个师爷的差事,对钱谷刑名、地方利弊了如指掌。
朝廷“唯求实务”的诏令,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沉寂多年的心。
他辞了差事,变卖家当,徒步来到桂林。
当他拿到题目时,目光被后面的策略题所吸引。
“广西地瘠,今又加募兵筹饷,百姓已疲。除常规征敛外,尚有他法可暂纾困境否?试陈三策。”
“湘南新复之地,土寇横行,民生凋敝,当以何策速安人心、恢复耕作?”
“滇铜黔铅,乃铸钱、制药根本。然开采转运皆难。今国用匮乏,火器短缺。试陈三策,能于半年内略增铜铅供给,以应急需。”
…
朝廷要的不是锦上添花的颂圣文章,而是雪中送炭的救急良方!
他半生积累的那些看似“不入流”的地方治理经验、钱粮筹划心思、乃至对山川险要的了解,此刻全都活了过来。
他不再犹豫,铺开舆图,提笔先在那道“筹饷三策”下,飞快地写下:
“一曰‘清厘隐占’:战时非常,可令各地自查田亩户丁,隐匿者许告,查实部分充公,部分赏告发者……
二曰‘劝输盐引’:许商贾捐粮助饷,按数给以未来盐引,定地点、时限,以信取人……
三曰‘以工代征’:疏浚河道、修复驿路,以服役抵赋税,既纾民力,亦利转运……”
笔尖游走,思路泉涌。
他将自己知道的梧州江上排帮运作、与瑶山交易的旧例、县仓积弊整治的经过,全都化入一道道策论之中。
写到“小队焚粮”一题时,他结合舆图,勾勒出一条从全州迂回潜入湘南的假设路线,标注出可能的关卡、补给点、危险地段。
贡院之内,只闻笔纸摩擦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叹息。
时间在紧张的计算、艰难的权衡、偶尔的灵光一闪中悄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