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城的阴影在无声蔓延,倒计时的红光扫过每个人紧绷的脸。控制区内,寒洲与墨恒的运算已到关键,珀莉的干扰装置闪烁着不稳定微光,石心守在通往底层的入口,鸦独自在角落平复心绪,窃影则不知又隐没于何处。
而在相对安静的医疗辅助区,光苔散发的柔和绿晕如同独立于末日外的小小绿洲。沐秋跪坐在依旧昏迷的缃珩身边,指尖流淌的生命光华已转为极其细微的维持,大部分心神却系在另一侧——那里,汐正经历着过度使用“鲸落镇魂曲”后的严重反噬。
汐躺在光苔铺就的软垫上,海蓝色的长发散开,如同失去生机的海草。她脸色白得透明,细密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又被沐秋轻柔拭去。最令人揪心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映照潮汐星辉的深蓝眼眸,此刻空洞地睁着,瞳孔微微扩散,倒映不出任何景象,只有一片虚无的灰白。
她还在“听”。
鲸落镇魂曲的代价,是短时间内将自身心象与“存在与终结”的宏大规则强行共鸣。歌曲停止,但那规则的“回响”却不会立刻消失,如同深海巨鲸陨落后的余波,持续冲刷着她脆弱的心神。她此刻能“听”到的,不再是同伴的声音,而是万物走向沉寂的“终末低语”,是时间磨损的沙沙声,是空间褶皱的呻吟,是【命运】污染中无数坏可能性的窃窃私语……这些声音混杂成无法理解的、充满绝望与虚无的噪音洪流,几乎要将她自我的意识冲散。
“汐……汐,看着我,我是沐秋。” 沐秋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她双手捧住汐冰凉的脸颊,翠绿的眼眸紧紧锁定那双失焦的瞳孔,试图将自己的存在烙印进去。“别被它们带走……回来,回到我这里来。”
没有回应。汐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属于她自己的声音,只有喉咙里溢出几声无意义的、类似濒死鱼类的嗬嗬气音。
沐秋的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知道汐承受着什么,那是比肉体创伤痛苦千百倍的精神湮灭感。上一次见到汐这样,还是很多年前,在追忆者的庇护所外,汐为了安抚一个被疯狂心象彻底吞噬的同伴,强行吟唱了不完整的镇魂曲,结果自己迷失了三天三夜,醒来后整整一个月无法分辨现实与虚无的回声。
那一次,是沐秋用自己最纯粹的生命本源,一点一滴,像修补最珍贵的瓷器,将她破碎的心神重新粘合、温暖、唤醒。也是那一次,某些超越友谊的情感,如同光苔在寂静黑暗中悄然蔓延,无声无息,却又根深蒂固地生长出来。
“你不能有事……” 沐秋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汐冰冷的额头,闭上眼睛。不再仅仅是输出治愈能量,她将自己的意识,如同最勇敢的潜海者,小心翼翼地探向汐那被终末噪音充斥的心象之海。
这是极其危险的举动。稍有不慎,她自己的意识也可能被那绝望的洪流卷走,甚至被污染。但她没有犹豫。
进入的瞬间,沐秋就被无边无际的灰白与嘈杂淹没了。这里没有方向,没有色彩,只有亿万种走向终结的“声音”在尖叫、低语、哭泣。她感到自己的意识体在迅速变得冰冷、稀薄,仿佛也要融入这永恒的沉寂。
但她死死守住一点核心——那是她对汐的记忆,是汐歌声的旋律,是汐微笑时眼角细微的纹路,是汐指尖触碰光苔时好奇又温柔的眼神,是她们并肩坐在追忆者花园里,看虚拟星光洒落时,那无声流淌的安宁与默契。
她将这些记忆的碎片,化作一颗颗散发着温暖翠绿光芒的“种子”,用尽全部意志,将其投入这片绝望的噪音海。
“汐……这是雨后的青苔气味,你记得吗?你说它像故乡海崖下的味道……”
“汐……这是你教我的那首潮汐摇篮曲的调子,虽然我总是唱不准……”
“汐……看,光苔开花了,小小的,白色的,像你裙摆上绣的珍珠贝……”
每一颗“记忆种子”落入噪音海,都会激起一圈微弱的、温暖的涟漪,暂时驱散一小片灰白。沐秋的意识在其中艰难穿梭,不断播撒,不断呼唤。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无边噪音的深处,沐秋忽然“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声音”。
那不是终末低语,而是……鲸歌。
极其破碎,断断续续,充满痛苦,但确确实实是汐的鲸歌!是她在噪音洪流中,拼命守住的一点自我核心的回响!
沐秋精神大振,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歌声的方向“游”去。噪音变得更加狂暴,试图撕碎她,灰白的触须缠绕上来,带来刺骨的冰寒与虚无感。沐秋感到自己的意识体在迅速消耗,视野开始模糊。
但她没有停。她知道,汐也在那里,用最后的力气,等着她。
终于,她“看”到了。
在一片被噪音包围的、小小的、相对安静的“孤岛”上,汐的心象化身蜷缩在那里。那不再是优雅神秘的幽歌鲸形态,而是一个半透明的、布满裂纹的、海蓝色小女孩的身影,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口中无意识地、反复哼着那支破碎的鲸歌。
沐秋的心像被狠狠刺了一刀。她冲过去,想要抱住那个虚影。
“别过来……” 小女孩形态的汐忽然抬起头,灰白的瞳孔里充满了恐惧,“它们……会污染你……走……”
“我不走。” 沐秋的意识化身在她面前凝聚,翠绿的光芒温柔却坚定地笼罩过去,“这一次,我们一起面对。就像你当初为我挡下那些疯狂的记忆残渣一样。”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汐那冰冷、透明、遍布裂纹的手。
“跟我回去,汐。外面的大家需要你,缃珩需要你,青思渊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真实世界中,沐秋依旧保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滴在汐苍白的脸颊上。她的生命光华不再仅仅是治愈,而是燃烧般地倾泻而出,翠绿的光芒将两人完全包裹,光苔受到感应,疯狂生长、开花,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浓郁生机,试图对抗那从汐体内渗出的、冰冷的终末气息。
在意识孤岛上,沐秋的触碰仿佛带来了温度。汐那灰白的瞳孔里,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深蓝光泽。她看着沐秋,看着这个总是温柔如水、却又在关键时刻比谁都坚韧的挚友(或许早已是更多),破碎的嘴唇动了动:
“秋……好吵……我好累……”
“累了就休息,但不要睡过去。” 沐秋将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心口,“听着我的心跳,跟着它的节奏呼吸。我在这里,噪音进不来。”
她开始低声哼唱,不是潮汐摇篮曲,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歌谣,而是即兴的、充满生命律动的旋律,如同春日破土的新芽,如同雨滴敲打叶片,纯粹而顽强。
汐听着,破碎的鲸歌渐渐与之合拍,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断断续续。她将头靠向沐秋的肩膀,那些可怕的噪音似乎被这温暖的旋律和坚定的存在感隔开了一些。
“秋……” 汐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如果……如果这次我真的回不去了……别再用你的本源救我了……上次,你差点就……”
“没有如果。” 沐秋打断她,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会回去。我们一起回去。如果你回不去,我就留在这里陪你。反正,” 她顿了顿,将汐的手握得更紧,“没有你的世界,那些光苔开得再好看,雨后的气息再清新,对我而言……也失去了大半颜色。”
这句话,近乎告白。在意识濒临消散的绝境中,剥离了所有犹豫与掩饰。
汐的身体微微一震,靠得更紧了。许久,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现实与意识的双重世界里,两人就这样紧紧相依,一个燃烧生命驱逐虚无,一个凝聚残响对抗终结。光苔的绿芒与终末的灰白在她们周身交织、对抗,形成一幅极致凄美又充满生命张力的画面。
没有人知道她们能否成功。
但那份在毁灭浪潮中,依然试图用生命温暖彼此、将对方从永恒沉寂边缘拉回的羁绊,已然超越了友情,升华为一种更为灼热、更为绝望、也更为动人的情感。
潮歌或许会喑哑,光苔或许会枯萎。
但有些东西,即便在归墟的尽头,也想紧紧抓住,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