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七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些。邺城皇宫深处,专为皇子及功勋重臣子弟开设的“皇学”明伦堂外,几株老杏树已迫不及待地探出了粉白的花苞,在微凉的空气中怯生生地舒展着。堂内,朗朗的读书声与窗外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相应和,显得生机勃勃。
太子刘封正式册立已过月余,金冠衮服只在最重大的典礼时穿戴片刻,平日里,他依旧穿着与所有皇学学子同制的青色襦衫,按时来到这明伦堂,坐在他熟悉的位置上。身份的转变,似乎并未给这方小小的学堂带来太多波澜,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皇学如今可算是人才济济,济济一堂的“小人才”。年龄最长的是十一岁的孙翊,孙坚三子,眉眼间已初具其父的英武,行事也颇有章法,隐隐是这群孩子中默认的“头领”。其次是九岁的曹丕,曹操次子,性情沉静,心思细腻,书读得最好,一手字已初具风骨,只是偶尔看向那最前排的刘封时,眼神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再往下,八岁的孙匡、七岁的曹彰、关兴、吕侯。以及今年刚入学,还拖着鼻涕的四岁曹植、张苞,以及年仅三岁,被乳母抱来旁听,大部分时间都在玩自己手指或打瞌睡的刘禅和关索。
回想起两年前,刘封初入皇学时,那可真是一场地动山摇。他就像一只被放入精美瓷器店的小牛犊,对所有事物充满好奇,且破坏力惊人。揪过孙翊精心打理的发髻,抢过曹彰视为宝贝的木刀,最过分的一次,是看中了曹丕腰间一枚通体莹润、毫无杂质的玉佩——那是他母亲卞夫人亲自为他佩戴上的,寓意平安。刘封觉得好看,伸手便要去拿,嘴里还嚷嚷着:“给我玩玩!”
曹丕那时虽年幼,却极重物什,尤其珍视母亲所赠之物。他当即护住玉佩,脸色涨得通红,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抗拒,若非顾及对方身份,几乎要动手推开他。自那以后,曹丕对刘封更是敬而远之,心底那点因身份差异而产生的芥蒂,又深了几分。
然而,时光如水,能冲刷棱角,亦能滋养情谊。两年的光阴,在郑玄春风化雨般的引导和日复一日的规矩约束下,刘封那块顽石,虽未变成美玉,却也磨去了不少扎人的尖角。他依旧开朗,依旧像个小太阳般散发着似乎永不枯竭的热情和活力,上课时小动作不断,下课第一个冲出学堂,但他不再会无故抢夺他人的心爱之物,学会了用“商量”的口吻,也懂得了在郑玄提问时,哪怕答错,也要站起来认真回答。
曹丕冷眼旁观,渐渐也看出了些门道。这太子,本性确实不坏,甚至可以说颇为赤诚。他抢东西,并非出于恶意或占有欲,纯粹是觉得好玩,想要分享,只是方式粗暴。他调皮捣蛋,也多是精力过剩,并非存心挑衅规矩。而且,刘封有个极大的优点——不记仇。无论前一天被郑玄罚抄书罚得如何龇牙咧嘴,第二天依旧能笑嘻嘻地凑过来,问曹丕某个字怎么读,或者兴致勃勃地讲述他昨天又发现了宫苑里哪个角落有鸟窝。
这一日,郑玄讲授《诗经·小雅》中的“鹿鸣”篇,阐发君臣宴乐、礼贤下士之意。刘封听得半懂不懂,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目光早已飘向了窗外那几只跳跃的麻雀。郑玄轻咳一声,目光扫过,刘封立刻挺直腰板,做认真状,只是那眼珠还在滴溜溜乱转。
曹丕坐在他侧后方,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份因玉佩事件留下的厌烦,不知不觉又淡了几分。他注意到,刘封虽然多动,但郑师要求背诵的篇章,他磕磕绊绊总能背下来;要求写的字,虽然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却也一笔一划尽力去写。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一窝蜂涌到堂外庭院。曹彰立刻和关兴、张苞凑到一起,比划起拳脚,呼呼喝喝。孙翊则负手站在廊下,看着他们,颇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吕侯怯生生地跟在孙匡身后。曹植则拉着乳母,指着杏花苞问个不停。刘禅和关索被乳母抱在怀里,好奇地看着哥哥们。
刘封自然是闲不住的,他先跑去看了看曹彰他们的“比武”,觉得无趣,又凑到孙翊身边,仰着头问:“孙三哥,你父亲在巢湖,是不是天天坐大船?比邺城的楼船还大吗?”
孙翊对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早已习惯,耐着性子解释道:“巢湖战船乃楼船、艨艟,与邺城漕运之船制式不同,重在速度与冲击……”
刘封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向往。他又跑到正安静坐在石凳上看书的曹丕身边,一屁股坐下:“曹二哥,你看的什么书?”
曹丕合上书卷,露出封面——《汉书》。“随便看看。”他语气平淡。
“哦,”刘封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刚才郑师讲的‘呦呦鹿鸣’,那些鹿为什么要一起吃草?它们不打架吗?”
曹丕被他这童稚又古怪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答道:“《毛诗序》言,‘鹿鸣’,宴群臣嘉宾也。是以鹿之食野之苹,兴君之宴乐待贤。非是真论鹿之习性。”
“哦——”刘封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状,“就是请大家吃饭,像父皇有时候宴请二叔、三叔、曹叔、孙叔他们一样,对不对?”
曹丕看着他纯粹求知的眼眸,心中那点被打扰的不悦也散了,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这时,年纪最小的张苞跑闹间不小心摔了一跤,虽然没哭,但趴在地上有些懵。离他最近的刘封立刻跳了起来,跑过去把他扶起来,还像个小大人似的拍打他身上的尘土:“没事吧,张苞?男子汉大丈夫,摔跤不怕!”
他这熟练的动作和语气,显然不是第一次做。曹丕看着,忽然想起,似乎学堂里无论谁有点小麻烦,第一个冲上去的,总是这个“熊孩子”太子。他帮吕侯捡过被风吹跑的纸鸢,替孙匡找过丢失的毛笔,甚至有一次曹彰练武扭了脚,也是刘封吭哧吭哧把他扶去了太医署。
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性吧。像一团火,烧起来的时候让人头疼,却也温暖着身边的人。曹丕摩挲着手中书卷的边缘,那枚曾被刘封觊觎的玉佩静静地贴在他的腰间。他似乎……也没那么讨厌这个太子了。至少,比起那些表面恭顺、背后不知如何算计的虚伪之人,刘封的真实和赤诚,显得尤为珍贵。
上课的钟声再次响起,孩子们重新回到明伦堂。刘封跑过曹丕身边时,带起一阵风,还回头对他露齿一笑,那笑容毫无阴霾,如同窗外渐暖的春日阳光。
曹丕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后也步入堂中。
郑玄已端坐堂上,准备讲授下一篇章。他看着下面这群身份尊贵、性情各异的孩子,目光尤其在努力坐端正的刘封和沉静依旧的曹丕身上停留了一瞬。学堂如小朝廷,有莽撞的“君”,有沉静的“臣”,有勇武的“将”,有聪慧的“士”。如何引导他们,让他们将来能如“鹿鸣”所期,和谐共处,各展其才,或许,比他注解任何一本经书都来得更有意义。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照在每一个稚嫩而认真的脸庞上,也照在那墨香与童趣交织的书卷之间。雏凤清声,已在这暖日之下,悄然萌发。未来的朝廷,未来的天下,或许就在这朗朗书声与嬉笑玩闹中,悄然孕育着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