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领域的光门在凤知微身后闭合时,她听见了哭声。
不是沧夜压抑的喉音,不是小九消散前的童谣尾调,是成百上千道呜咽,像被揉皱的棉絮堵在耳道里。
她低头,看见脚下的时间碎片在翻涌——碎成星子的晨雾里,有妇人跪在破庙前替病儿求药的哭嚎,有少年被神殿天罚剑穿胸时喊着我不服的血沫,有老匠头捏碎最后半块魂玉时说我想看看孙儿长大的叹息。
欢迎来到悖论。
沙哑的声音从头顶砸下。
凤知微抬眼,看见青铜神座悬浮在血云里,座上的大慈尊形容枯槁如朽木,眼白里爬满的血丝竟凝成二字。
他手中握着半截锁链,链身刻满不可杀生不可违命不可存私念的篆文,每说一个字,锁链便爆出刺目金光。
你本该死在第十世。大慈尊的指节扣住神座扶手,你本不该记起九世前的医庐,本不该让魔尊动凡心,本不该......
不可,不可,不可。
另一个声音从虚空中响起。
天规使·律踏着规则锁链走出,他的面容是模糊的,唯有喉间悬着块玉牌,刻着字。
每吐一个,他脚下便生长出银白锁链,缠上凤知微的脚踝——那锁链冷得刺骨,竟在她小腿上灼出焦黑的痕。
凤知微望着锁链蔓延的方向,忽然笑了。
她抬手,指尖点在锁链与皮肤相触的位置。
金莲花的光从她掌心漫开,锁链瞬间崩裂成星屑——那是她用活典精魄炼的因果针,专破天规强加的该与不该。
你笑什么?大慈尊的瞳孔骤缩。
笑你们只会念。凤知微的发尾被血云掀起,露出眼尾凝结的金血,可这天地最动人的,从来都是。
她话音未落,哭嚎声突然拔高。
愿骸兵从时间碎片里涌出来了。
他们穿着破布缝的素衣,有的缺了半张脸,有的胸口插着断箭,眼窝里却淌着滚烫的泪——那是被天规抹去的信徒残愿,被悖论领域唤醒的活证据。
他们举着锈迹斑斑的农具,喊着还我女儿还我匠铺还我活着的权利,朝大慈尊的神座冲去。
孽障!大慈尊拍案,神座下的青铜纹章爆出杀念,尔等本应跪在神殿前求宽恕,怎敢......
他们不是孽障。凤知微踏前一步,活典在识海轰鸣,他们是被天规剜了心的活人。
你看,她指向最近的愿骸兵,那是个抱着襁褓的妇人,她的泪是热的,她的恨是烫的,她的偏要活着她的指尖掠过妇人眉心,比你的天规更真。
妇人的眼眶突然清明。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襁褓,那团虚无的雾气竟凝出婴儿的轮廓,粉雕玉琢的小拳头正抓着她的衣襟。
她哭着笑了,朝凤知微跪下来:姑娘,能帮我摸摸他的脸么?
天规说我不该在丧夫后活,可我想......
我摸。凤知微蹲下身,指尖穿过妇人的肩,按在婴儿的额头上。
活典精魄顺着她的血脉涌出去,婴儿的轮廓瞬间凝实,甚至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大慈尊的神座剧烈摇晃。
他终于慌了:律!
用天规锁!
快锁死这些乱民!
天规使·律的锁链铺天盖地砸下来。
但这一次,锁链缠上愿骸兵时,竟被他们的眼泪腐蚀出窟窿——那是执念的酸,是活着的刺,是天规最害怕的。
不可违逆规则!律的声音开始发颤,他喉间的玉牌出现裂痕,不可动摇天规!
不可......
不可?凤知微站起身,金莲花在掌心绽放成巨大的伞盖,那我偏要问问,是谁定的?
是神殿的老东西,还是你这堆规则碎片?她抬手接住一片坠落的锁链,你看,这锁链上的不可杀生,怎么没锁住房檐下偷吃米的麻雀?
不可存私念,怎么没锁住在药庐外等我采药的阿夜?
愿骸兵的哭声变成了呐喊。
他们扯断身上的锁链,用带血的手捧起地上的时间碎片——那是被天规抹去的记忆:卖糖葫芦的老汉终于等到孙女来吃糖,被神殿处死的叛将墓碑上刻着字,被废灵根的少女在药庐里磨出第一管药膏。
原来我不是天生该被唾骂的废柴。少女的碎片飘到凤知微面前,原来我娘临死前塞给我的药囊,是用她的命换的......
凤知微的眼泪落进碎片里。
那是第十世的她,被凤家丢在柴房时捡到的药囊。
此刻药囊里的草药突然抽芽,开出淡紫色的忘忧花——那是她前世在神医谷最爱的花。
这些被你们抹去的不该存在她望着大慈尊,才是这天地最该存在的活。
大慈尊的神座发出裂响。
他的身体开始透明,露出里面蠕动的黑色雾气——那是伪神的残魂,靠吞噬的因果存活。
此刻雾气正疯狂收缩,像被戳破的气泡。
你以为你赢了?他嘶声笑,悖论领域要的是的命!
你就算唤醒这些蝼蚁,也补不上时间裂缝!
等你的活典耗尽,等你的肉身碎成渣——
够了。
苍老的声音从时间碎片最深处传来。
忘川妪抱着竹篮走出来,篮里的记忆碎片正发出温暖的光。
她的目光越过凤知微,落在那些哭着、喊着、重新活过来的愿骸兵身上:小丫头,你看他们的眼睛。
凤知微转头。
愿骸兵的眼窝里不再是浑浊的泪,而是星星点点的光——那是被唤醒的记忆,是重燃的执念,是比活典更强大的。
以忘为刃她轻声说,是用被天规遗忘的活,当缝补时间的线。
忘川妪笑了,将竹篮里最亮的碎片放进她掌心——那是她童年的笑声,在药庐前追着蝴蝶跑,撞进师父怀里时的清脆声响。
去缝吧。老妇的身影开始消散,这些活着的哭,活着的笑,活着的,比任何祭品都重。
凤知微握紧碎片。
活典在识海炸开金光,她看见时间裂缝的轮廓了——那是条狰狞的黑蛇,正吐着信子要吞噬所有。
她抬手,金莲花化作千万根银针,每根针上都串着愿骸兵的记忆、沧夜的魔血、九世的药香。
第一针,缝神殿的该与不该她念着,银针扎进黑蛇的七寸。
第二针,缝天规的不可违逆黑蛇发出嘶鸣,鳞片簌簌掉落。
第三针......她的声音突然哽咽,因为她看见针尾串着的,是沧夜在山巅等她的画面。
他抱着那片记忆碎片,白发被晨风吹起,眼底是万年不变的坚定,缝我和阿夜的一万年流萤
最后一根银针扎进裂缝中心时,悖论领域的天空炸开万道金光。
大慈尊的神座碎成齑粉,天规使·律的锁链被自己的绞成灰,愿骸兵的身影渐渐透明,却在消失前对她笑——那是活着的人,才有的笑。
凤知微的肉身开始溃散。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光,变成了风,变成了时间河里的一粒沙。
但她的执念还在,她的活典精魄还在,她听见山巅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听见沧夜喊她的名字:阿微,日出要来了。
我缝好了。她对着风说,这次,换天来等我。
最后消散前,她看见愿骸兵的眼泪落在时间河上,激起点点涟漪。
那些涟漪里,有妇人逗弄婴儿的画面,有少年练剑的身影,有老匠头捏出完整魂玉的笑容——他们终于活成了该存在的样子。
而她知道,这才是最好的祭品。
不是她的命,是千万人的活。
(远处山巅,沧夜忽然抬头。
他怀里的记忆碎片泛起温热,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药香。
阿微。他对着即将升起的朝阳轻声说,我背你看日出。
晨光照亮他的眼尾,那里有一滴未落的泪——那是活着的人,才有的泪。
)